齊讓替許戎掖了掖被子,借著窗外投進來的昏暗光線看向江維楨:“怎麽了?”“說是新帝病了,渾身上下燙得厲害,人也迷迷糊糊的,”江維楨一邊穿衣服,一邊輕聲回道,“這次隨行沒帶禦醫,那位陳總管實在沒辦法,才想著請我過去幫著看看。”“病了?”齊讓微頓,回手替許戎掖了掖被子,“我和你一起過去。”天還未亮,陰沉沉的烏雲遮蔽了剛露出地平線的朝陽,淅瀝瀝的春雨落在青石磚上,發出陣陣輕響。“這種天氣也看不了日出,”齊讓微抬紙傘,目光穿過雨簾打量著還沉睡著的行宮,“倒是省了遺憾。”“日出而已,太陽天天都要升,今天看不見還有明天呢,”江維楨一邊走一邊接話,“就是這小皇帝昨天還活蹦亂跳的,怎麽說病就病了,昨晚泡湯池的時候著涼了?”“也許,”齊讓點頭,思緒微轉,不知想到什麽,“也可能是前段時間過於勞累。”“過於勞累……也是,又要上早朝,又要批奏本,還要上鄭太傅的課,一日都閑不得,”江維楨想了想,語氣有些感慨,“新帝登基之後真有點讓我刮目相看,別的不說,光堅持每日一朝……大梁開國以來,除了太祖也就隻有你了。”“他確實勤勉,”油紙傘單薄,有雨水濺到傘下,沾濕了衣擺,齊讓垂眸看著,聲音不自覺地飄忽起來,“我有時候會想,要不是他不……”“要不是?”遲遲沒等到下文的江維楨扭過頭,“他……小皇帝怎麽了,不什麽?”“沒什麽,”齊讓回過神,迎著對方探尋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走快些把,新帝病著呢。”江維楨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到底沒再追問下去。主殿內一片燈火通明,隨行的所有內侍都被叫進了殿中,迎麵就是一片忙碌。進了內殿瞧見床榻上燒得昏昏沉沉的齊子元,江維楨忍不住困惑起來——都燙成這樣,還用厚被子嚴嚴實實地裹著,外麵這麽多人到底在忙些什麽。“這布巾都幹了,勞煩陳總管換一條過來。”江維楨說完,在床榻邊坐下,拿開覆在齊子元前額的濕布巾,又掀去蓋在他身上的厚被子,才拉過那條滾燙的手臂摸起脈來。陳敬拿了新的濕布巾過來,看見他神情專注麵色凝重一時不敢上前,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不動聲色站在床尾的齊讓。“給我吧,”齊讓伸手接過濕布巾,“有維楨在,不用擔心。”“是,”陳敬應了聲,猶豫了一下又小聲開了口,“陛下實在燒得厲害,不得已才這個時辰去請江公子,擾了太上皇休息,還望太上皇恕罪。”“無妨。”齊讓淡淡應了一聲,便收回了視線,陳敬瞧著他的樣子,也不敢再打擾,躬著身子退到幾步之外。過了好一會,江維楨才終於診好了脈,先接過齊讓手裏的濕布巾,又吩咐人替齊子元擦拭身子更換中衣,而後才來到早已備好紙筆的書案前,開始寫方子。床榻前立時被忙碌的內侍圍住,齊讓看了一眼,回身來到書案前,一邊研墨一邊開口:“如何?”“脈象浮緊,風邪入體,”江維楨寫完手裏的藥名,朝著床榻看了一眼,聲音低了幾分,夾雜了一點笑意,“你說這仁明殿的人是不是都跟那小皇帝一樣沒心沒肺,就不怕我在這方子裏動什麽手腳,要了他的命?”久在皇城裏伺候的,最是謹小慎微,卻連陳敬都沒絲毫的不安,唯一的解釋大概也隻有——他們的主人平日裏對永安殿和齊讓表現出了十足的信任。“想要他的命又何必等到現在,”齊讓研墨的手微頓,輕輕笑了一聲,“怎麽,見慣了這皇城裏見不得人的勾結,突然不習慣了?”“要是以前,還真懷疑是不是這小皇帝故意做戲,陷害我下毒害他,”江維楨聳了聳肩,“幾次三番地接觸下來,倒是不擔心了。”“是這樣,”齊讓笑了笑,伸手在江維楨的方子上輕輕敲了敲,“不過還是要謹慎一點,待會抓藥、煎藥你也親自盯著,中間別過旁人的手。”“知道,”江維楨點頭,“沒有你未必就沒別人,總不能在這行宮裏再吃一次虧。”方子寫完,江維楨又仔細檢查過,才拿了方子親自去抓藥,忙忙碌碌的內侍也跟著退了下去,隻留了陳敬在內殿裏伺候。“太上皇。”稍稍鬆了口氣,陳敬終於想起給齊讓奉了茶。“嗯,”齊讓接了茶,目光回轉,看了眼才擦了身換了中衣麵上的潮紅稍稍褪去了一點的齊子元,“陛下這幅樣子不宜再奔波,讓人送信回皇城,暫且休朝幾日,緊要的朝務依舊由中書省代為處理,其餘的等陛下好了再說。”朝務的事兒陳敬不敢置喙,但齊子元燒成這樣,再神的藥也不能一日就恢複,確實是該留在行宮休養幾日,便應了聲:“是。”而後便躬身退了下去。殿內隻剩下齊讓自己,借著昏黃的燭光,不自覺地就將視線轉到了床榻上。大抵是實在難受,齊子元睡得並不安穩,整個蜷成了一團,無意識地呢喃了一連串聽不清楚的話後,突然低低地啜泣起來。平日裏總是笑眯眯的少年突然變得格外可憐。齊讓低低地歎了口氣,放下手裏的茶盞在床榻邊坐了下來,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齊子元的手臂,低低喚道:“陛下,陛下,”“誰?”齊子元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渙散的視線慢慢匯聚,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齊讓?”許多年沒被人叫過名字的齊讓怔了怔,還沒開口回應,床上的人喃喃重複了一遍後,好像終於找回了意識,又改了口,“皇兄。”“……是我,”齊讓伸手摸了摸齊子元還微燙的前額,“維楨去煎藥了,喝過就會好了。”“好,”齊子元的腦子還不怎麽清明,下意識應了一聲,目光茫然的在齊讓臉上停留了一會,好半天才終於想起自己要說的話,聲音沙啞地開了口,“皇兄,我想喝水。”第三十七章 齊子元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他終於又回到了隻生活了幾個月的大學校園。已是春回大地,新學期的學校一片生機,天真稚嫩的大學生們在教室和寢室間奔波往返,雖然也有課業的壓力,自在和愜意一如往昔。齊子元開心地在校園裏穿梭,卻發現不管走到哪裏,不管他怎麽大聲呼喊,親近的室友、熟悉的同學、又或是嚴厲的老教授,沒有一個人看得見他的影子,也沒有一個人能聽得見他的聲音。一切恍若如故,但天大地大,再沒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齊讓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聲音很輕,帶著未經掩飾的擔憂和關切,穿過層層迷霧,溫和卻堅定地將他從痛苦的夢魘中喚醒過來。大概是燒了太久,齊子元雖然勉強醒了,渾身上下都難受的厲害,腦袋昏昏沉沉,額角也隱隱作痛,不得不由著齊讓將自己扶坐起來,又借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微涼的液體順著喉管緩緩向下,幹澀的唇舌舒服了不少,混沌的意識也清明了一點,齊子元這才抬眼朝四周看去。殿內隻點了幾盞紅燭,四下裏昏暗一片,內侍們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整個內殿裏好像隻有齊讓和自己。“皇兄,”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的厲害,齊子元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說了下去,“天還沒亮嗎?”“亮了,”齊讓將水盞放回小桌上,回轉視線看向床榻上還一臉懵然的人,“外麵下了雨,今天看不了日出。”“下雨了嗎?”齊子元轉過頭,朝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隱隱約約似乎真的能聽見雨聲,不由喃喃道,“還真是有點可惜。”看不見日出自然是遺憾的,但齊子元也清楚就算是沒下雨,莫名其妙燒成這樣的自己也沒辦法爬到那個觀雲亭上去,所以隻是隨意地感慨一下,卻不知道配上這幅病懨懨的樣子,加上臉上未幹的淚痕,顯得格外的委屈。齊讓瞧在眼裏,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從懷裏摸出錦帕遞了過去。“怎麽了?”齊子元朝那方熟悉的錦帕看了一眼,覺得這個場景也莫名有點熟悉,抬手在臉上摸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在睡夢中哭了滿臉的淚。當著齊讓的麵哭也不是第一次了,齊子元倒也沒覺得多丟人,伸手將那錦帕接了過來,輕輕開口:“謝謝皇兄。”“不用在意,”齊讓搖了搖頭,看著齊子元慢吞吞地擦幹淚痕,神情也更輕鬆了點,才又開了口,“我讓陳敬派人送信回皇城,近幾天暫且休朝,要緊的朝務自有中書省負責,陛下好生休息,不用擔心。”“嗯,”齊子元頭還暈沉沉的,也沒盡職盡責到床都下不了了也要趕回去處理朝務的地步,點了點頭,“有勞皇兄。”“要不要再喝點水?”瞧見他蔫巴巴的樣子,連一向亮晶晶的眼睛都黯淡了許多,齊讓沉默了一瞬,又開了口,“或者想吃什麽東西,我讓他們送過來?”“不要了,我不餓的,”齊子元胡亂地揉了揉額角,迎上齊讓的目光,後知後覺道,“陳敬什麽時候去請的江公子,是不是打擾了皇兄休息?”“沒打擾,”齊讓拉過旁邊的薄被,蓋在齊子元身上,“那就再睡一會,藥煎好了我叫你。”“好。”雖然應下了,齊子元卻並沒多少睡意,閉起眼睛倒覺得天旋地轉,隻好又睜開了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床頂發愣。齊讓起身給自己倒了茶,回轉視線瞧見他這幅樣子,輕輕搖了搖頭,坐回床榻邊看著他:“睡不著?”“嗯,”齊子元抽了抽鼻子,先看了眼齊讓手裏的茶盞,目光又轉到他臉上,半坐起身來,“不然……皇兄,我們說會話吧?”他的聲音還是啞的,語調微微上揚,帶了平日裏沒有的撒嬌意味。“……嗯,”齊讓喝了口茶,迎上那雙好像含了水光的眼睛,“想說什麽?”“說……”齊子元眨了眨眼,也有些迷茫。若是平日裏,主動找個話題和齊讓聊上一會也不算什麽難事,但他現在人還燒著,腦子也不完全清醒,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齊讓,可憐兮兮地搖頭,“我也不知道。”人一病起來,好像連年歲也跟著變小了。“你……”齊讓輕輕笑了一聲,語氣更和緩了幾分,“這皇城裏裏外外也沒什麽可聊的,不然,聊聊你在乾州時候的事兒?”“我在乾州……”齊子元一滯,混沌的腦子勉強轉了轉,一時也不知道怎麽說,幹脆掩著唇咳了起來。“陛下?”齊讓微起身,輕輕地拍了拍齊子元的背,少年過熱的體溫穿透單薄的中衣蔓延過來,直燙得他整個人一滯,垂下視線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眼齊子元因為咳嗽而紅起來的臉,突然有些後悔心血來潮而起的心思。有些事其實也沒什麽必要再去確認了,最起碼不用在這種時候。“還好吧,”眼見齊子元漸漸止了咳,齊讓溫聲開了口,“喝點水?”“哦,”齊子元含含糊糊地應聲,“好。”小半杯水喝了下去,齊子元總算平複下來,迎上齊讓的目光,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抱歉,皇兄。”“為什麽突然道歉?”齊讓放下水盞,微微疑惑。齊子元摸了摸鼻子:“……我當年在乾州的時候不太懂事,成日裏隻知道玩樂,不知道要怎麽跟皇兄說。”“沒關係,”齊讓眸光微閃,卻也沒再深究下去,而是轉了口吻,“就是突然想起你先前說過在乾州的愜意……我生在皇城,長在皇城,連都城裏都沒怎麽去過,難免會有點好奇。”“我……”齊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凝在齊讓臉上,不知想到什麽,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那不然……皇兄,我們一起去都城逛逛吧?”“嗯?”齊讓一時沒回過神,“去都城?”“我就是想著,反正這幾日也要休朝,身邊跟著的人也不多,等回了皇城,就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了,”齊子元說著,聲音小了下去,“可以嗎,皇兄?”“我想想……”齊讓凝神看了齊子元一會,突然伸出手,在他前額上摸了摸,“那就看陛下這幾日恢複的如何吧。”正說著,內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陳敬提著食盒匆匆忙忙地進來,身後跟著個老神在在的江維楨。“醒了?”瞧見床榻上半坐起身的齊子元,江維楨朝陳敬看了一眼,“正好把藥喝了。”食盒打開,苦澀的藥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齊子元從小到大身體都還算不錯,喝中藥更是第一次,光是瞧見陳敬手裏那碗黑漆漆的藥汁,就忍不住皺起一張臉,猶豫再三,看向了江維楨:“這藥是不是也可以不喝?我應該隻是普通感……著涼,退了燒自然而然也會好的吧?”“看來陛下是信不過我了?”江維楨挑眉,從陳敬手裏接過藥碗,“我當著陛下的麵喝一口,如何?”“啊?”齊子元愣了一下,才明白江維楨的意思,連忙搖頭,“不是不信任江公子,我就是……”一直默不作聲的齊讓開口接過他的話:“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