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後垂下眼眸,對上他的眼睛,緩聲問道:“如果哀家不同意,你會改變此次春闈的人選嗎?”“不會,”齊子元毫不猶豫地開口,“不止母後,哪怕這滿朝的文武都不讚同,隻要宋清還是最合適的人選,兒臣就不會改。”少年的眼睛如往日一般明亮,卻又帶著從未變過的堅定。周太後看在眼裏,心底有幾分無奈,卻又有欣慰。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齊子元的頭發,而後點頭:“那哀家知道了。”或許是被齊子元說服,又或者是了解了齊子元的堅定,接下來的日子,周太後果真沒再過問春闈的事兒。少了最大的阻力,齊子元依然沒獲得多少清靜——歸根結底周太後在意的是齊讓的威脅,宋清擔不擔任主考這件事於她來說其實並沒有那麽重要。對朝中的很多人來說,卻是切實地影響到了自身利益。“所以,”齊讓停下教許戎寫字的筆,看著半趴在自己書案上的少年,“陛下今日跑到我這兒來,是躲清靜的?”說完,伸手拍了拍許戎,示意他繼續練字,自己起身倒了杯茶遞到愁眉苦臉的齊子元手邊。“唔,差不多,”齊子元接了茶,卻還趴在書案上,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在早朝上吵來吵去也就罷了,反正我也習慣了,奏章也可以當沒看見,還有來仁明殿的,進門話也不說,直接就跪,不然就是哭天抹淚,痛呼讓宋清做主考有違祖製,於社稷不利,你要問他違背了哪條祖製、怎麽對社稷不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再問就幹脆昏死過去……一個個演技這麽好,每天來上朝真是委屈他們了。”明明是在抱怨,卻並不讓人覺得厭煩,不止齊讓,連正在一邊喂鸚鵡的江維楨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陛下怎麽不幹脆就拒見,有近衛在,難道還怕他們硬闖?”“他們是不會硬闖,他們隻會跪在仁明殿的門口,不管陳敬怎麽去勸,見不到我就不走,”齊子元無奈道,“也不能真的讓近衛去把他們抓走,所以隻好我走了。”齊讓坐回書案前,看著他的樣子,笑著搖了搖頭:“後悔了?”“沒有,當初做決定的時候,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齊子元喝了口茶,“說實話,這已經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母後的緣故,反正周家幾個大家族都很安分,剩下這些隻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吵是吵了點,歸根到底都是道德綁架,反正我又沒什麽道德。”齊讓愣了愣:“什麽?”“就是,拿自己的性命作為要挾以達成自己的訴求,歸根到底還是要被要挾的人在意他們的性命……當然我確實挺在意的,”齊子元說著,摸了摸鼻子,“所以讓陳敬去太醫署請了幾位太醫過去,那些大人們若是有什麽不適,也可以及時診治。時日久了他們自覺沒趣,也就不來了。”說到這兒,他長長舒了口氣:“幸好這段時間,朝堂內以春闈為主,並沒有別的要緊的事兒,正好鄭太傅也告了病,我就當稍微休息一下了。”齊讓輕輕挑眉,和站在木架前的江維楨交換了視線:“鄭太傅告病了?”“嗯,說是那日來皇城的時候吹了風,年紀大了身體耐不住,”齊子元微垂眼眸,“也可能是因為我任用宋清氣病了……皇兄當年推行新政,鄭太傅不是也極力反對嗎?”齊讓正要去糾正許戎的字,聞言抬起頭朝齊子元看去:“陛下連這也知道?”“這皇城裏哪有什麽秘密,更別提鄭太傅當初可是當朝和皇兄起的爭執,”齊子元撇了撇嘴,“太傅大概一直覺得……我雖然天資不如皇兄,做皇帝也不如皇兄果決有遠見,但勝在乖順聽話也還算努力,或許可以當個守成之君,沒想到我雖然不如皇兄,卻還是做了和皇兄一樣的事。”“你並沒有不如我,”齊讓安靜地聽他說完話,才開口,“隻要你想,會成為比我更好的皇帝。”“我從來沒想過要超越皇兄,”齊子元看著齊讓,認真道,“皇兄對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的責任是與生俱來的,我隻是因為坐到了這個位置,盡可能去做一點自己覺得對的事,至於以後……我沒想過,我甚至連春闈結束要做什麽都不知道。”“能夠做好當下的事,已是十分不易,”齊讓自嘲地笑了一聲,“我當年若是有陛下的通透……”“我也不是通透,我是……”齊子元歪著頭想了想,“可能因為從小沒人對我抱有什麽期望,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健健康康地長大,快快樂樂地活著就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對其他的事,也沒有什麽太高的要求。皇兄卻不一樣,出生即是太子,自幼被寄予厚望,享受著無與倫比的尊貴,也承擔了這天下最重的擔子,自然不可能像我這麽沒心沒肺。”“你……”齊讓眼睫顫了顫,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半天才道,“那就希望陛下能一直這麽沒心沒肺。”“好,”齊子元彎了彎眼睛,舉起手裏喝了一半的茶盞,“皇兄的祝福我收下了!”話落,揚手喝光了杯中的茶,而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果然不能一直待在仁明殿,和皇兄聊一會,我心情好多了。”齊讓明明沒說什麽寬慰的話,甚至還被反過來安慰了幾句,但時日久了,早已習慣了對方的性格,也不多言,反而將手裏的筆遞了過去:“那陛下來陪許戎寫一會字?”看著懸在麵前的筆,齊子元微滯,微垂視線,正對上許戎充滿期待的目光,抽了抽鼻子:“……皇兄,我的字你也見過,就別誤人子弟了吧?”“練了這麽長時間摹本,陛下的字也進步了不少,”齊讓說著站起身來,讓出位置,“雖然還差火候,教許戎足夠了。”聽齊讓這麽說,齊子元也不再糾結,立刻起身繞了過去,在許戎身邊坐下:“阿咬在寫什麽?”許戎朝他身上靠了靠,而後才乖乖回道:“《中庸》。”上次見麵還在讀《大學》,這才幾天,已經到《中庸》了?不愧是齊讓教的孩子。這麽想著,齊子元忍不住朝齊讓看去。齊讓剛給自己倒了杯茶,感覺到投過來的視線立時抬起頭來,而後笑了起來:“他年歲還小,學這些隻是為了認字,順便讀來當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倒是挺合適的,”齊子元讚同地點了點頭,“我還以為皇兄是要按著自己小時候來要求他呢。”“我像他這個年歲也隻是剛開蒙……”話說了一半,齊讓微頓,目光在許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轉到齊子元身上,“陛下好像一直沒問過許戎的身世?”“那皇兄知道嗎?”齊子元反問道。齊讓點頭:“知道。”“皇兄知道就好了,”齊子元說著,伸手輕輕捏了捏許戎的臉,“我認識他的時候,他說他叫阿咬,至於其他的,就不重要了。”第四十三章 對許戎來說,練字並不算什麽辛苦的事兒,對齊子元卻未必。尤其難得空閑還要一直坐在書案前,多少有點自討苦吃。因此沒多一會他就先放下了筆,得了齊讓同意後毫不猶豫地領著許戎到院子裏玩起了鞠球,然後把自己玩了個筋疲力竭,用完午膳哄許戎午睡的時候也挨在旁邊跟著睡了過去。這一覺就睡了半個時辰過去,再睜眼的時候,天色暗了許多,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齊子元懵然地坐了一會,看見身旁還睡得香甜的許戎才想起自己是在哪裏,輕手輕腳地下了軟榻,穿上外袍和鞋子出了門。齊讓正坐在殿外遊廊上賞雨,或者也不是賞雨。他整個人靠在軟椅上,微閉著眼,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才慢慢睜開,指了指身邊空著的軟椅,又合上了眼簾。齊子元便在那軟椅上坐了下來。許戎還在睡著,江維楨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四下裏靜悄悄的,隻能聽見雨滴落到青石板上的聲音,還有身邊齊讓清淺的呼吸聲。齊子元有時候會覺得,永安殿是這皇城裏的淨土。每次來到這裏,哪怕什麽都不做,就這麽安靜地坐上一會,喝上一盞茶,也可以忘掉朝堂裏的煩擾,全身心地放鬆下來。雖然十分堅定春闈主考的人選,這段時日他依然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壓力的來源並不是朝堂內外的反對意見,而是他自己——在皇位上坐的久了,愈發明白自己每一個決定甚至無心的一句話都有可能影響到旁人的一生。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要勇於做出決定,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當一個皇帝,尤其是一個好皇帝,或許真的需要一些與生俱來的魄力。這麽想著,他忍不住扭過頭,朝身邊看去,而後就對上了一雙沉靜的眼睛。四目相對,齊讓卻什麽都沒說,隻是稍稍坐直了些許,倒了盞茶遞到齊子元手邊。齊子元垂眸往那盞茶上看了一眼,又抬眼看向齊讓。雖然知道現任皇帝和太上皇的身份注定了他們之間沒辦法做到毫無保留。但是莫名其妙的,僅是坐在這裏,被這雙眼睛注視著,就能獲得別的地方得不到的安寧。還有堅持做自己的勇氣和魄力。齊子元捧起茶盞淺淺喝了一口,回過視線發現學著齊讓又靠回了軟椅裏,這次卻沒閉眼睛,而是安靜地看著遊廊外的雨。齊子元便也跟著賞起了雨。就這麽一起在遊廊裏坐了一個下午,直到陳敬忍不住過來詢問齊子元要在哪裏用晚膳,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皇兄,天要黑了,我先回去了。”齊讓也不挽留,放下手裏的茶盞點了點頭:“雨還未停,回去的路上當心。”“好,”齊子元接過陳敬遞過來的紙傘,彎了眼睛,“那我改天再來打擾皇兄。”齊讓也跟著笑了起來:“好。”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永安殿裏亮起了燭火。看著齊子元從視野裏消失,齊讓才從軟椅上起身,回到了殿裏。江維楨正按著不知從哪弄來的古方配藥,旁邊跟著個極力想要幫忙的許戎。“正好,快幫我把小不點拉走,”看見齊讓,江維楨仿佛看到了救星,“他和你小時候一樣,沒有一點學醫的天賦。”齊讓難得瞧見他在配藥的時候這麽手忙腳亂,站在桌案前笑著看了一會,才朝許戎招了招手:“我念書給你聽。”“好!”許戎立刻把一直攥在手裏極力想要塞給江維楨的藥材放下,“還念《中庸》嗎?”“我又不指望你去參加春闈,不用非得四書五經,”齊讓伸手拿掉了他頭上沾著的藥渣,“話本也行。”許戎一雙眼睛亮了起來,又有些困擾:“可是我有好多話本,念哪一本呢?”“你可以自己選,”齊讓笑道,“但按你的性格,怕是要選好一會了。”“才不會,我現在就去拿!”許戎說完就邁著小短腿跑進了內殿。“總算消停會!”眼見許戎進了內殿,江維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探頭在藥方上看了一眼,一邊說著話,手中的動作沒停,“我有時候真覺得神奇,四書五經那種枯燥東西小不點都聽得進去甚至還能背得下來,就這點藥材,他怎麽一個都記不住。”說著,他一手拿起一樣藥材,伸到齊讓跟前:“這個當歸,這個獨活,從外形到氣味完全不同的兩樣東西,教他認了至少一刻鍾,信誓旦旦地說記住了,隻要我伸手,一定會拿錯,我原本配一副藥才要多久,他在這兒幫了會忙,我又要從頭開始了。”“可能就跟你小時候前一日學過的字第二日就忘了一樣吧,”齊讓順手將那兩樣藥材接了過來,仔細打量之後,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困惑,“這不就是一模一樣?”江維楨:“……”他低頭看了看齊讓手裏的藥材,又抬頭看了看齊讓的臉,一瞬沉默後,劈手將藥材拿過來,放回了原處。“算了,看見你我就該知道,有些人天性就是學不來醫術,”說著,江維楨直接轉了話題,好像多聊一句都是對桌案上這些藥材的不尊重:“你和新帝在遊廊上坐了一下午,聊什麽了?”“斷斷續續聊了幾句天氣,品鑒了今年的新茶,”齊讓對這些藥材也確實不感興趣,順著他的話回憶道,“也有好一陣一直在賞雨,都沒怎麽說話。”“新帝還真是來躲清靜了,”江維楨輕輕挑眉,一邊找自己要的藥材,一邊詫異道,“我還以為他會和你聊聊春闈的事兒。”“春闈的事兒他處置的很好,不管是下令宋清等人搬進貢院以斷絕和外界的聯係,還是之後對試卷糊名和謄錄的要求,連帶開考那幾日貢院周圍宿衛的安排,事無巨細……哪怕是我在位,也未必想得到這麽周全,”齊讓說著話,順手拿起一根山參聞了聞,“他雖然年紀小,看起來溫和好相處,卻極有主意,雖然口中抱怨著,但這段時日來來回回折騰了這麽久,也沒見誰能讓他改了這主考的人選。沒有困惑和猶疑,自然也不需要專門拿出來聊。”江維楨聽著,輕輕點頭,又忍不住感慨:“我先前覺得,先帝那副糊塗樣子,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是因為你身上有我江家的血脈。現在看見小皇帝這樣……難不成是因為周家的血脈?”齊讓正要把山參放回桌上,聞言動作一頓,隨即笑了一聲,不置可否:“或許吧。”“以前不是都不讓我說先帝的錯處,”江維楨奇道,“今天怎麽不管了?”齊讓把手裏的山參扔到江維楨麵前:“忘了。”江維楨瞪大了眼睛:“忘了?”“先前不讓你說,一方麵是怕你說慣了,在外麵一時不察惹下口舌的麻煩,另一方麵是……自欺欺人,”齊讓自嘲地笑了一聲,“就像是我在皇陵裏立的那塊聖德碑,精心矯飾碑文極盡誇大父皇的功績,試圖讓後世相信他真的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最後騙的是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