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印象深刻的一個夢,睜開眼卻又忘了個一幹二淨,直留下莫名的驚痛,讓他忍不住揉了揉心口。齊讓的聲音從身邊傳來,在紛雜的風雨聲裏依然清晰:“醒了?”“……嗯。”齊子元應了聲,找回抽離的意識,慢慢坐直身體,這才發現馬車已經停了下來,掀開車簾望出去,隻瞧見一條狹窄的偏巷,還有一道不知通向哪裏的角門。“這裏是江家的偏門嗎?”齊子元回過視線,有些好奇的看向齊讓。“微服出行不宜不引人耳目,隻能委屈陛下來走這偏門,”齊讓解釋完,突然回過神來,有些詫異地看著齊子元,“陛下怎麽知道這是江家?”“皇兄自幼在皇城長大,對這都城也沒比我熟多少,”齊子元把手伸到馬車外,由著雨水淋濕掌心,語氣輕鬆,“這種天氣裏臨時起意想去的地方,也隻有江家了。”“陛下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聰慧,”齊讓笑著搖了搖頭,語氣裏有幾分感慨,“我也有好多年沒來過江家了。”即使還是太子的時候,也是不能隨心所欲的,大多的時間都用在了課業上,到後來繼了位朝務繁忙更是不得閑暇,沒多久外祖父和江維楨也先後都去了北關。到身死的那一刻,好像已經有十多年沒再進過江家的門。似乎察覺到了齊讓瞬間變化的情緒,齊子元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卻也沒出口勸慰,而是拿起放到一旁的油紙傘遞了過去:“那我們走吧,皇兄。”齊讓接了油紙傘,目光卻停在齊子元臉上,而後笑了一聲:“好。”雨勢比晨起出門的時候還要大得多,即使撐了傘,進了角門跟著府裏的小廝一路沿著回廊前行,等終於進門的時候,兩人身上的衣物還是淋濕了大半。齊子元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麽,提著衣擺隨手抖了兩下,回身瞧見齊讓身上的雨水,想起了出門前江維楨的話,立時緊張起來:“皇兄你……”“這點雨水不要緊,但是再耽擱一會搞不好連著陛下你都要著涼,”江維楨拿著兩條布巾從裏間出來,將其中一條扔給齊讓,另一條遞給齊子元,“我讓人準備了幹淨的衣袍,先各自將就換一下吧。”有江維楨在,齊子元便放心下來,拿了布巾跟著小廝去後麵更衣。雖然已經穿過來幾個月,每次換衣服的時候,齊子元都還是會覺得麻煩。即使是這江家裏隨便找出來的衣袍,比不上天子常服的繁複,一層層地穿完也還是折騰了好一會。看著銅鏡裏的自己,齊子元忍不住慶幸——幸好頭發沒有淋濕,不用重新束發,不然沒有陳敬在旁幫忙,自己說不定隻能披頭散發地出去。等他回到廳內,發現齊讓已經先換好了衣服,正坐在圈椅上,麵前擺了一碗黑漆漆的藥汁,卻沉著一張臉,明顯沒有要喝的意思。“這是見你們淋了雨,阿……”江維楨話說了一半,餘光瞥見齊子元,立刻側過身,“正好,陛下,這碗是你的。”齊子元這才發現在他身後還有一個同樣的藥碗,不由遲疑:“我也要喝藥嗎?”“哪有什麽藥,”江維楨不滿道,“這是才煮好的熱薑湯。”“熱……薑湯?”齊子元走近了,湊到那碗前輕輕嗅了嗅,確實聞到了一點淡淡的薑味。卻還是沒有多少喝下去的勇氣。正猶豫間,一個年輕的姑娘牽著許戎進到廳中,見仨人對著兩碗薑湯相顧無言,先開了口:“我鮮少下廚,但確實是熱薑湯不會錯的。”說完,迎上齊子元的目光,她躬身行了一禮:“見過陛下。”“皇城外不用多禮,”下意識地回完,齊子元扭頭看向齊讓,“皇兄,這位姑娘是……?”“是我外祖的義女,也姓江,單字淇,常年隨我外祖父駐守北關,閑暇時回府裏照看一二,”齊讓說著,抬眸朝江淇看過去,麵上露出一點笑意,“許久未見,別來無恙。”江淇也笑了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別來無恙。”“原來是江姑娘,”齊子元從齊讓身上收回視線,轉到江淇臉上,“今天冒然過來,叨擾了。”“陛下不用客氣。”江淇說完,又看向那碗熱薑湯,“陛下才淋了雨,還是喝了熱薑湯驅驅寒氣……形色可能差了些,但我剛剛嚐過,確是能喝的。”“就是嘛,”江維楨也跟著開了口,還不忘推了推不動如山的齊讓,“好歹是阿……淇的一番心意,你忍心辜負?”齊讓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轉回視線看向江淇:“我不食薑,今日這心意怕是真的要辜負了。”“我倒是把這個忘了,”江淇歪了歪頭,一雙眼底帶了期待,“那陛下能喝嗎?”“我也……”齊子元剛想順著推拒,許戎卻跑到了跟前,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道:“阿淇姐姐說的沒錯,我剛剛也嚐過了,不苦的,哥哥不用怕!”齊子元:“……”他垂眸往那薑湯上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氣:“我能喝的。”說完,迎著幾道目光端起了那碗薑湯,一口氣喝了下去。雖然賣相不怎麽樣,那熱薑湯的味道確實不算太差,最起碼要比先前喝過的中藥要好喝的多。就是不知道放了多少紅糖,入口之後沒嚐出多少薑味,隻感到了濃重的甜。“有勞江姑娘了,”齊子元放下空碗,朝江淇笑了笑,“確實還不錯。”“陛下不嫌棄就好,”瞧見齊子元一口氣喝光了整碗薑湯,江淇明顯高興起來,回過視線看見齊讓前的那一碗又有點惋惜,“就是可惜多煮了一碗。”“不可惜,”齊讓倒了一盞水遞到齊子元手裏,順手把麵前的薑湯推到江維楨跟前,“維楨。”江維楨看著麵前的碗,難以置信地擰起眉頭,還沒回神,就聽見齊子元也開了口。“我倒是忘了……江公子一大早抱著阿咬一路走到馬車上肯定也淋了雨,”說著話,他放下手裏的水盞,語氣誠懇,“江公子雖然醫術高明,但醫者也還是有生病的時候,還是也喝一碗吧。”“你們……”江維楨張了張嘴,迎上江淇關切的目光,又改了口:“好。”而後端起麵前的薑湯,硬著頭皮喝了下去。第四十六章 明明是第一次見麵,齊子元和江淇莫名的投緣。大概是因為雖然看起來要更年長一些,但這位江姑娘生性磊落颯爽,言談舉止裏帶著少女才有的嬌憨,讓自穿越過來每天麵對機關算盡爾虞我詐的齊子元終於有了一種遇到了同齡人的親切感。再加上還有個極力想拉著兩人一起玩的許戎,沒多一會就熟識起來。“我以前怎麽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會在自己家裏看阿瞳和新帝一起玩投壺……”江維楨從不遠處的兩大一小身上收回視線,看向身邊的齊讓,“說起來你也挺莫名其妙的,一大早的頂著大雨跟他去貢院也就算了,居然還把人帶過來了。”“嗯,”齊讓抬眼看他,“你介意?”“我有什麽可介意的,都這麽久了又不是不知道小皇帝的脾氣秉性,”江維楨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我就是想著,等這消息傳到朝裏,還不知道又掀起什麽波瀾……你可別忘了,他才重用了宋清,剛安生沒幾天。”“沒有今日這一趟,”齊讓伸手給自己添了盞茶,淡淡道,“他們也未必安分。”“也是,”江維楨輕輕哼了一聲,頗為不屑,“朝裏這幫家夥,生怕你跟小皇帝關係好了,巴不得你們兩個鬥的你死我活才安心。”“其實他們不是怕新帝和我關係好了,而是怕……”齊讓垂下眼眸,淺淺喝了口茶,“怕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不肯老老實實地由著他們擺弄。”“這小皇帝確實長了一副乖巧聽話的樣子,不過幸好……”江維楨忍不住感歎,“要真像他們希望的那樣,還不知道這朝局變成什麽德行。”變成什麽德行?不算久遠的前世記憶不自覺地浮現在腦海裏。先前齊讓一直覺得,沒走上前世的老路是因為自己占據了主動權,從醒來的那一刻就極力在避免重蹈覆轍。可到此刻才突然發現,麵前這個迥然於前世的齊子元,未嚐不是一個重要原因。重生後的前路本該是孤苦而又艱難的,卻因為少年的通透和堅定多了許多始料未及的希冀。齊讓抬起眼眸,看著不遠處因為好不容易中了一矢而歡呼雀躍的齊子元,唇邊漾起了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溫柔笑意。江維楨將那笑意收入眼底,也跟著看了一眼。江家雖也是世家,家族龐大,親緣深厚,江深這一脈卻人口稀少——他年少從戎,常年住在軍中,後宅裏隻有一位夫人,生下一雙兒女。江皇後入宮後早逝,江維楨成年後去了軍中,到前幾年不願獨自待在都城的江老夫人也遷去北關,隻留了幾個還算牢靠的家仆負責日常打理。江家族親之間還算親近,偶爾會過來幫忙照看,到江維楨回都城後卻也不輕易上門打擾。直到這會,這座空蕩了多年的宅院恍惚有了那麽一點幼時家的感覺。“挺好的,”江維楨收回視線,從齊讓手邊拿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盞,“家裏已經好久都沒這麽熱鬧了。”臨近晌午,滂沱的雨勢才逐漸轉小,最後慢慢停了下來。“這雨總算停了。”江淇向外看了一眼,順手拿過江維楨麵前的茶盞喝了一口。江維楨明顯習以為常,還順帶從懷裏摸出錦帕,替她擦了擦前額沁出的薄汗。齊子元將他們格外自然的互動看在眼裏,輕輕笑了一聲,轉過視線發現有一盞茶遞到了近前。一瞬訝異後,他將茶盞接了過來,彎了眼睛:“謝謝皇兄。”齊讓搖了搖頭,目光卻仍停在齊子元身上,直到看著他一口氣喝光了整盞茶,才垂下眼眸,端起自己的茶盞,也淺淺喝了一口。許戎到底比不上成人的精力,天剛亮就跟著江維楨從皇城出來,又玩了一整個上午,這會蔫了不少,靠在江維楨身上揉了揉肚子,眼巴巴地開口:“我餓了。”“餓了?”江維楨捏了捏他的臉,“那正好,我讓他們去準備午飯。”“還是我去吧,天晴了,你帶阿讓和陛下四處轉轉,”江淇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正好陛下第一次上門,我想親手做個菜。”一句話落,廳內陷入了一瞬的沉寂。熱薑湯的甜味似乎還在嘴邊,但對著江淇麵上盈盈的笑意,齊子元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什麽謝絕的話,不由看向了齊讓。四目相對,齊讓輕輕點了點頭,適時開了口:“還是讓維楨陪你吧。”說完,微抬下頜,看向江維楨:“如何?”“……行,”江維楨拉過江淇的手,“府裏這些年也沒什麽變化,算起來,阿讓比你還要熟一點呢。”“那也好,你可以幫我想想做什麽菜,”江淇說著話,摸了摸許戎的頭,“阿咬一起嗎?”許戎沒有任何猶豫地點了點頭,甚至主動拉著她的手朝著灶房走去,留下江維楨朝著齊讓擠了擠眼睛,才跟著出了門。廳內隻剩下齊讓和齊子元兩個人。“外麵晴了點,”齊讓先開了口,“我帶陛下四處轉轉?”齊子元本也有此意,立刻點了頭:“好。”於是便並肩出了門,沿著回廊向後宅走去。許是祖宅的緣故,江家占地不小,亭台樓閣花園池塘一應俱全,隻是因為年頭太久,看起來有些老舊,卻也能看出精心修繕和打理過的痕跡。不知走了多久,齊讓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腳步:“這裏是我母後以前在府裏的住處。”齊子元微滯,看著齊讓已經推開了院門,便跟著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