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初的控告開始,一環連著一環,直到終於置宋清於死地。正思量間,齊讓終於放下了手裏那封隻有幾個字的信,抬眸看向孫朝:“你剛說宋清是死於砒/霜,那砒/霜的來源查清了?”“宋大人昨夜喝過的茶盞裏,也驗出了砒霜,”孫朝回道,“所有經手過茶盞的人都已被臣扣下,派了牢靠的人正一個一個審問,但昨日送到各處的茶水都是一樣的,安排送茶的人也是隨機指派的,所以臣覺得,不太可能是這些人動的手腳。”“嗯。”齊讓應了一聲,抬眼發現齊子元正沉默地看著幾步外的床榻,不由道,“怎麽?”“那個包袱……”齊子元回過視線,看向孫朝,“那個包袱是哪來的?”“昨晚宋大人傳話讓府裏送了幾件換洗的衣衫和平日裏用慣的筆墨還有沒看完的書過來,”孫朝道,“宋大人傳話前和臣打了招呼,包袱也事先檢查過沒見異常才讓帶進的府內。”“沒見異常……”齊子元沉默了一瞬,“送東西的人是誰?”“是宋大人府中的老管事親自來送的,”循著齊子元的表情,孫朝跟著解釋道,“這老管事是宋大人的同鄉……宋大人父母早逝,幼時常得鄰裏鄉親的關照,後來他留任都城,趕上當地水患,便有不少同鄉趕來投奔,宋大人就把他們都留在了府裏幹些除塵灑掃的活計,月銀不算多,卻也比在鄉裏要強得多。”“也怪不得他府裏都是些頭發花白的老人,”齊子元輕輕搖了搖頭,回轉思緒又問道,“那這老管事現在在哪?”“有大人懷疑宋大人是存了死誌後,借機讓人將砒/霜送進來,”孫朝回道,“因而已經讓人去帶那管事了。”“要是想死何必非這麽大周章,還專門等人送砒/霜進來?他們巴不得定實了宋清是畏罪自殺,好趁早結案給自己少些麻煩,”齊子元冷冷地哼了一聲,抬眼正對上齊讓的目光,見他點了點頭,才又道,“不過去帶人了也好,不止這管事,原本因著那封信,宋府上下就都該好好問問。”孫朝有一瞬猶疑:“陛下您懷疑宋府裏……”“朕也不知道,但事情到了現在,任何人都有嫌疑,”齊子元回轉視線看著他,“你同意讓人去帶那管事回來,不也是在懷疑嗎?”“……是,臣久在京兆府,見過不知多少被自己身邊信任之人所害的案子,”說到這兒,孫朝聲音低了幾分,“但臣希望這種事不會發生在宋大人身上。”“朕又何嚐不是?”齊子元垂下眼眸,“問話的時候還是要注意,不得刑訊逼供,不止宋府的人,還有昨夜送茶的……除了幕後的真凶,被牽扯到此案中的未嚐不無辜。”“臣明白,”孫朝立刻道,“沒有證據之前都隻是例行的問話,絕不會發生屈打成招之事。”“嗯,”齊子元應完,回過頭看向書案,“宋清的屍首,還不能下葬吧?”“是陛下,”孫朝回道,“臣已讓人專門備了殮房,暫時安置宋大人的屍首,待結案後,再替宋大人入殮下葬。”“後續入殮下葬的事,朕會安排人去辦,”齊子元輕輕歎息,“朕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陛下……”孫朝微頓,想要出言勸慰,卻不知從何說起,張了張嘴,最後將目光投向了室內的另一個人。齊讓順著朝齊子元臉上看去。雖然看起來已經十分平靜,少年臉上的哀傷卻還是顯而易見的。一個秦遠的死都能讓他耿耿於懷數月,更別提是曾徹夜長談一度視為知己的宋清。可有些安慰是無謂的,尤其事關生死。節哀順變這四個字隻有說出來的時候最容易。齊讓收回視線,順著半敞的門向外看了一眼,才又看向孫朝:“一大早三法司的人都匯聚在京兆府,舞弊案可有什麽進展?”話音剛落,一直沉默著看著宋清屍首的齊子元也回過頭來,探尋地看向孫朝。孫朝沒想到齊讓不僅沒有勸慰齊子元,還將話頭又轉到了自己身上,愣了一下才回道:“在得知這邊的消息前,臣和幾位大人正在審問馮謙。”“馮謙,”齊子元漠然道,“他清醒了?”“是,陛下,昨日他被帶下去之後就一直昏睡,直到今晨才醒,臣便立時請了幾位過來,”孫朝說完,又問道,“陛下要親自問問嗎?”“朕現下不想看見他,”齊子元道,“都問出什麽了?”“起初馮謙的說辭和醉酒時差不多,堅決不承認自己舞弊,後來臣隨意出了個題目讓他再做篇文章,他才不得不招認,”孫朝說著,從袖中摸出一份供詞,呈給齊子元,“馮謙春闈時的文章的確不是他自己所作,但到底是誰寫的,他也不清楚。”齊子元回眸和齊讓交換了目光後,才問道:“什麽叫他也不清楚?”“自馮謙抵達都城以來的飲食起居還有探望什麽人,給誰送土儀都是馮安平事先安排好的,他隻負責老實地待在驛館裏,”孫朝回道,“等到開考時,有人將寫好的文章悄悄塞進他的號舍,他謄抄了一次,等出來時再將原來那文章悄悄燒掉,至於是誰寫的文章,又是誰遞的,他一概不知。”“攤上馮安平這樣盡職盡責的老子,還真是他馮謙的福氣,”齊子元冷哼一聲,“那鄉試呢?”孫朝道:“馮謙說鄉試容易的多,馮安平事先買通了考官,打聽到了題目,找人提前寫好文章,再讓馮謙背下來,開考直接默寫一遍即可。”“還真是難為他們父子費了這麽大的周章來騙朕!”積壓在心頭的種種情緒在這一刻化成了憤怒,齊子元握緊了拳,聲音也提了幾分,“馮家已是閩州的望族,哪怕靠著祖蔭也能殷實地過完幾代,卻還不滿足,用這種方法毀了開科取士的公平,也毀了這麽多人為了春闈花的心血,甚至……”還有宋清的命。“陛下……”迎上齊讓看過來的目光,齊子元深深吸了兩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卻沒發現齊讓隨之而皺起的眉頭,又轉向孫朝問道:“馮謙先前有沒有見過馮安平寫給宋清那封信?”“回陛下,沒有,”孫朝回道,“但臣也跟他確認過,那信上的字跡確實是馮安平所寫,至於是什麽時候送到宋府的,他也不清楚了。”“朕真是瞎了眼,選了這麽個糊塗東西當了會元,”齊子元捏了捏手指,“傳朕的旨意,押馮安平及所有涉及去年閩州鄉試舞弊的人員入京,朕要一個一個親自審問。”孫朝拱手:“是,陛下。”“你先去忙吧,”齊子元道,“朕在這兒待會,等宋府的管事帶回來,再來通知朕。”孫朝應了聲,立時退了下去,隻留下齊子元二人對著一具冷冰冰的屍首。房門合上的一瞬,齊子元長長地歎了口氣。齊讓終於從圈椅上起身,在他麵前蹲了下來:“想哭的時候可以哭,想發火的時候也可以發火,沒必要非要冷靜。”“我不是想要冷靜,皇兄,”齊子元輕聲道,“剛剛那一瞬,我想殺了他們所有人,不止是下毒害死宋清的人,還是栽贓誣陷他的,還有在春闈舞弊毀了宋清心血的馮安平父子,然後我想到,我是可以做到的……不管事情最後的真相到底如何,也不管他們的罪責是大是小,隻要我想讓他們死,就可以殺了他們所有人。”說到這兒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將臉埋到膝上:“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太可怕的事……失去底線和理智,視人命如草芥,輕而易舉地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那我就不是我了。”齊讓有一瞬的怔愣,無論如何沒想到在剛剛那一刻齊子元居然會想到這些,他咬了咬唇,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少年因為半伏在膝上而弓起的背:“沒關係的,你還是你。”“是啊,我還是我,”齊子元的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帶了毫不掩飾的哭腔,“所以哪怕我恨得要死,也隻能坐在這裏,等著事情的真相。”第六十五章 這一會的工夫連著哭了兩次,即使是齊子元也難免會覺得有些難堪。幸好在場的隻有齊讓。一直以來,好像不管自己做什麽事情,有什麽樣的言行,齊讓都能夠理解,並且在需要的時候給自己支持和鼓勵。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麽,當著齊讓的時候齊子元從不會有絲毫的顧忌,不用在意場合,也不用擔心會被嘲笑,可以放縱自己的喜怒哀樂,肆無忌憚地做一會自己。哪怕隻有那麽一會,在當下的境遇下,坐在這個皇位上,已是格外的不易。這麽想著,抬頭迎上齊讓的目光時,齊子元的心間湧起了莫名的情緒。這人總是像現在這樣,沉默地守在自己身旁,或是陪伴,或是守護,卻不曾見他展露過分毫苦痛。看著自己欽點的狀元,一手擢升的左膀右臂落到這樣一個結局,又怎麽可能會不痛?“皇兄,”齊子元眼睫顫了顫,聲音沙啞著開口,“你還好嗎?”沒想到齊子元會在這種時候問自己,齊讓怔了怔,下意識回問:“我嗎?”說完這句話,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齊子元,看向了他身後的書案。其實前世宋清的結局並不比現在好。新帝繼位後,為了將齊讓的勢力清出朝堂費了不少的周章,當然齊讓也沒有坐以待斃,也做了各種各樣的應對,於是兩方勢力明裏暗裏相互抗衡,徹底攪亂了原本還算平靜的朝局。而宋清幾人也成為了兩方博弈的犧牲品,沒多久就被新帝找了由頭治了罪,發配至東北苦寒之地。再後來聽見有關他的消息,便是染了重病,不治而亡。齊讓原以為這一世會不一樣。起初不一樣的是他自己,他極近忍讓,盡可能地保證朝局的平穩,避免重蹈覆轍。沒過多久,他發現更不一樣的其實是齊子元,他和前世迥然不同的行事風格,他的堅定純粹還有通透,讓齊讓也一度以為,一切就會這麽順利地進展下去。現在回頭想想,大抵是和齊子元待得久了,自己也難免跟著天真起來了。哪怕做了再多改變,但歸根到底,這互相傾軋的朝局容不下宋清這樣清正的人。齊讓閉了閉眼,回轉視線到齊子元身上的時候,又恢複了以往的樣子:“我還好。”眼底一閃而過的痛楚卻沒逃過齊子元的眼。他抿著唇沉默了一會,突然伸出手掩住齊讓的眼睛,輕聲道:“我知道眼淚解決不了問題,但有時候未必要把所有情緒都藏在心底。”驀地被遮住視線的齊讓有刹那恍惚,眼睫輕輕顫了顫,劃過齊子元的掌心,讓他下意識地收回了手,而後對上了一雙難得帶了茫然的眼睛。片刻之後,齊讓最先回神,挨著坐到齊子元身邊,聲音很低:“我已經很多年都沒哭過了……母後去世的時候我年紀還小,或許哭過。到父皇駕崩,滿朝的眼睛盯著,縱使難過也是不能流一滴眼淚的。”他眨了眨眼,隻覺得眼底格外的幹澀,而後搖了搖頭,聲音裏多了幾分無奈:“你看,到現在大概是已經不會哭了。”人又怎麽可能不會哭呢,隻不過習慣了掩藏情緒,也習慣了掩蓋軟弱。齊子元歪頭看著他,聽他說完話後沉默了一會,才終於開了口:“沒關係的皇兄,我在你身邊呢。”“嗯,”齊讓微微睜大了眼,而後點頭,“我知道。”之後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就這麽並肩坐在這間狹小的房子裏,守著具冷冰冰的屍首,互相陪伴。直到被匆匆而來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沉寂。“陛下,太上皇,”孫朝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去宋府的人回來了!”齊子元立時起身,幾步就到了門口:“找到那老管事了?”“找到了,”孫朝回道,“不過……稍微出了點變故。”“變故?”齊子元皺起眉頭,“那老管事出事了?”“府役上門的時候,那老管事正要懸梁自盡,”眼見齊子元神情凝重起來,孫朝立時解釋道,“剛巧趕得及時,直接將人救了下來,確認無大礙後帶回了府內,正在內堂等著。”“好端端地居然要懸梁自盡……”齊子元回頭看向齊讓,“皇兄?”“此事勢必是和他有關了,”齊讓輕輕搖了搖頭,“既然人還活著,那就好好問個清楚吧。”“嗯,”齊子元想了想,又道,“把人帶到這兒來吧,既然是宋府的管事,也該過來見宋清一麵。”孫朝向屋內看了一眼,立時明白了齊子元的意思,而後點頭:“臣這就去帶人過來。”那管事年歲確實不小,滿臉褶皺,須發也都已花白,步履卻很穩健,看起來身體倒還硬朗,隻是麵色蒼白,雙眼紅腫,精神也有些恍惚。齊子元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而後向下,落在頸上那道明顯的勒痕上。看來懸梁自盡的事確是真的,大概也確實是命大。收回視線後,齊子元朝齊讓看去,見他點頭,才示意孫朝將人引進了室內。不算寬大的屋子裏驀的出現四個成人,多少有些逼仄,孫朝卻渾若不察,也不介紹坐在一旁的兩人,直接將那老管事引到了書案前。“這屋子宋管事昨日來過,”孫朝站在書案前,回過視線看著那老管事,“書案上的人你應該也熟的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