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兄你呢,”齊子元輕聲問道,“你想長生,想一直坐在這個皇位上嗎?”“很久以前或許想過,但現在……”齊讓目光有些飄散,“活了這麽多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一輩子也未必隻能為了大梁的江山而活。”從齊讓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齊子元是訝異的,卻又忍不住覺得高興。他才坐到這皇位上幾個月,已經深深感受到了這江山社稷的沉重。餘生漫漫,齊讓也該試試為自己活一次。“應該找些酒來的,”齊子元彎了眼睛看著齊讓,“當日在龍首山的時候不是說,等皇兄痊愈了,要不醉不歸的。”“依你的酒量,大概有一盞酒要歸了,”齊讓笑了一聲,夾了塊糕點放到他麵前的盤子裏,“今天太晚了,你明日還有早朝,等過一陣閑暇了,再慢慢喝。”“好!”齊子元應了一聲,夾起那塊糕點慢吞吞地吃了起來。說是餓了,看著擺在小桌上的吃食,齊子元其實並沒有多少食欲,配著小菜吃了小半碗粥,又在齊讓的堅持下吃了兩塊糕點連帶一碗雞湯,就放下了筷子,半靠在軟椅上仰頭看著滿天璀璨又燦爛的星星。“好久沒見過這麽多星星了,”在現代的時候,城市裏燈火通明,掩蓋了漫天星光,穿過來之後,繁星點點和幼時的記憶裏一樣耀眼,齊子元卻很少能有閑暇好好地看上一會,“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看星星,能記住好多星星的名字,還想著等長大了要當……要到這些星星上去看看。”“到星星上去?”近段時日從齊子元口中聽到過很多或者莫名或者奇怪甚至有些離經叛道的話,仔細想過之後,齊讓大都能夠理解,但當下這一句,怎麽聽都有點異想天開,“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那時候年紀小嘛,總覺得長大以後什麽都可以做到,”齊子元歪了歪頭,聲音裏帶著憧憬,“去到一個遙遠而未知的地方聽起來是有點冒險,但也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浪漫。”“自由和浪漫……”齊讓眸光微閃,忍不住抬眼朝齊子元看去。少年的臉上是一如往日的盈盈笑意,一雙眼遙遙地看著星空,又好像穿過那些明亮的繁星,看向了齊讓不知道的地方。過了這麽久了,這人好像還是不怎麽會掩藏心事。也可能是因為在自己麵前。這個念頭湧起的瞬間,齊讓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心口,察覺到齊子元因為這一動作而投過來的視線,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聲。自己又何嚐不是?“皇兄?”齊子元的目光凝到齊讓的手上,“是哪裏不舒服嗎?”“沒,”齊讓若無其事地放下手,又盛了一碗雞湯遞到齊子元手邊,“再喝一點。”“喝不下了,”齊子元揉了揉鼻子,“我可能還是太年輕了,沒經過什麽事兒,隻今天這一點紛亂,就總覺得心神不寧的,生怕自己又有疏忽,再出什麽變故。”在齊子元睡覺的工夫,齊讓已經從韓應那兒大致聽說了在京兆府內的種種,聞言開口勸慰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管是有關春闈的種種準備,還是對案子的處置。不然按照孫朝的習性,是不會甘心聽信於你的……出現在宋清書房的那封信看起來麻煩,但也隻能證明馮安平給宋清寫過信,宋清既然沒做過,總能恢複清白。”“這個我知道,可就算給宋清恢複清白,那個馮謙十有八九是洗不清了,選了這樣一個人當了會元,整個春闈的結果都不能再作數了,”齊子元說著,歎了口氣,“他若是真的舞弊,下獄或者流放都是咎由自取,但其他舉子,尤其是好不容易考取了貢士的舉子,未免太無辜了。”“等整個案子都水落石出的時候,可以再加試一場,”齊讓道,“既是要入朝為官,總不至於連這點變故都經受不起。”第六十二章 夜漸深。因為無人照看用來溫雞湯的泥爐早已熄了火,剩下的半盅雞湯也涼了個透,在場的兩人卻渾不在意,半靠在軟椅上,一麵看著滿天繁星,一麵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直到陳敬輕手輕腳地過來,盡職盡責地提醒:“陛下,快子時了。”“子時?”齊子元有一瞬恍惚,扭過頭朝身邊看了一眼。好像和齊讓一起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格外快。明明隻是吃頓晚飯順便閑聊了幾句,又借著難得的閑暇看了一會星星,不知不覺地一個半時辰過去了。“都這麽晚了,”看著齊讓麵上明顯的倦意,齊子元後知後覺,自己回來的路上是好好的睡了一覺,這人卻隻是在書案前蜷了那麽一會,不由開口,“陪我耗到這麽晚,皇兄今天辛苦了。”“你知道我一向少眠,這麽坐著和你說會話,也是一種休息,”齊讓抬眸看他,“不過也是時候回去了,你明日還有早朝,早些休息。”“嗯,”齊子元應了一聲,思緒微轉,“江公子今晚沒回來嗎?”齊讓點頭:“沒回來,我現在身體好多了,用不著他整日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也有自己的家和生活。”“那倒是,”齊子元說完,又忍不住看向齊讓,“那永安殿今晚不就隻有皇兄自己了?”“不是還有韓應他們?”齊讓說著笑了起來,“不然按你這麽說,這仁明殿裏每日不也隻是你自己?”“也是,”齊子元靠在軟椅上,仰著頭眼巴巴地看著齊讓起身,“皇兄……”“怎麽了?”垂下目光對上那雙和繁星一樣明亮的眼睛,齊讓覺得這一瞬的自己可以答應這少年的任何要求。“沒怎麽,”齊子元眨了眨眼睛,小聲道,“想和你說晚安。”齊讓怔了怔,麵上慢慢漾出笑意,輕輕點頭:“晚安。”而後才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直到齊讓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裏,齊子元還坐在軟椅上遲遲沒起身。他不知道怎麽形容現在的心情,隻覺得莫名空落落的。其實方才和齊讓也沒聊什麽緊要的東西,卻莫名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又或者不是意猶未盡,而是……依依不舍?這四個字從腦海裏湧出來的時候,齊子元自己都覺得驚訝。大概是近來成日裏待在永安殿,習慣了隻要抬眼就能看見齊讓坐在身邊,哪怕好半天都不說一句話,都能覺得心安。所以才在齊讓要離開的時候感到格外失落,甚至有了幹脆留他在仁明殿安歇一晚的衝動。如果剛剛真的開了口,齊讓無論如何都不會拒絕的吧?但自己到底不是衝動的人。也不是能衝動的時候。長長地歎了口氣,齊子元從軟椅上起身,最後又回頭看了眼漫天的繁星,轉過身進了殿。“陛下?”聽見腳步聲,剛退下的陳敬立時迎了上來,“奴婢伺候您梳洗?”“嗯,”齊子元應了聲,朝書案上看了眼,“正好洗把臉醒醒神,把那些奏章看完。”“……是。”勸他早點休息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被陳敬咽了下去,跟在齊子元身邊久了,也早就清楚他的脾氣秉性,雖然看起來溫和好說話,卻最是有主意的,他想要做的事,即使太後來了也未必勸得住。太上皇倒是還有點可能。說起太上皇,哪怕過了這麽久,陳敬其實還是不能完全理解身為皇帝的齊子元為何能如此毫無芥蒂地和太上皇相處——他在這皇城裏待了太多年,最是清楚那些貴人們為了奪得皇位會做出怎樣的勾當,但齊子元好像根本就不擔心,對齊讓的親近和信任甚至已經超過了周太後。慶幸的是,太上皇對自家小皇帝的保護和照顧也不像是假的。至於其他的,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了。因為平日裏養成了良好的“今日事今日畢”的習慣,所以堆到齊子元書案上的奏章並不算多,雖然其中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並且因為太過於追求辭藻的華麗,讀起來要費不少的工夫,但畢竟看得多了,也還算是得心應手。除了又不得不睡得晚些,導致第二天早朝的時候提不起精神,但對比起來,批閱奏章也算不得是什麽難事。畢竟奏章又不會吵架。尤其不會在明知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前提下,依然吵得不可開交。齊子元坐在龍椅上,半托著下頜,目光看著下麵,思緒卻不知道飄到了哪裏。一整日過去,楊詮控告宋清的案子早就在這朝中傳了個遍,雖然明知此案尚無定論,但朝中總有些按捺不住的,尤其先前激烈反對宋清擔任主考的幾個,仿佛終於抓到了機會一般,迫不及待地要求齊子元嚴懲宋清。還沒等齊子元回應,平日裏和宋清交好的幾位便站了出來,針對這種落井下石的行為進行駁斥。然後就吵了起來。從宋清到底有沒有幫助馮謙舞弊吵到該不該讓宋清擔任主考,後麵更是一度上升到該不該讓寒門出身的學子入朝為官,然後就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自齊讓中毒後就暫停的新政。齊子元心中愈發了然。普通寒門士子入朝為官對這些世家出身的朝臣們來說,其實並沒有很大的影響,但宋清這種致力於要推行新政,改變世家壟斷朝局的寒門士子不行。所以他們當初反對宋清擔任主考,既是不想朝中再添宋清這樣的人,更是不想宋清又得到新帝的信任,繼續推行了一半的新政。歸根到底,沒有人願意出讓已經在手中攥了多年的利益。不管是讓給齊子元這個一國之君,還是讓給這天下的百姓。齊子元胡思亂想了一會,回過神來發現殿上的爭執還在繼續,並且愈演愈烈,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倒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上次朝中吵得這麽激烈還是登基後第一次早朝,宋清站出來要自己退位的時候。到了今日居然是為了宋清吵起來。雖然有點奇怪,但也算得上是一種緣分?在心底笑過之後,齊子元終於將目光轉向了仍在慷慨激昂地控訴宋清極力推行新政後給朝堂帶來的紛亂和弊害的老臣。算起來其實也沒過很久,但自己畢竟不是那個還要齊讓來解圍的小皇帝了。“林大人,”等那老臣終於控訴完,自上朝後一直沉默的齊子元終於開了口,“朕年歲小,所以想問問,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時候的事兒?”對方不假思索道:“回陛下,是永寧九年的事兒。”“永寧九年,那不是皇兄在位的時候?”齊子元歪著頭,“那剛剛那番話,林大人對皇兄說過嗎?”對方猶豫了一下:“太上皇在位時,臣也是極力反對新政的,隻是太上皇一意孤行,堅持任用宋清推行新政。”“一意孤行?”齊子元輕輕挑眉,“那按林大人的意思,朕不聽勸阻非要以宋清為春闈的主考,到今日變成這樣的局麵,也是朕一意孤行的報應了?”那朝臣一怔,連忙跪地:“臣隻是就事論事,並無此意!”“就事論事嗎?那是朕誤會了,”齊子元笑了一聲,“朕還納悶,明明討論的是今日宋清的案子,林大人偏偏要提起當年的事兒,還以為你是在借古諷今,想要提點朕呢。”對方連連否認:“臣斷無此意。”“唔,沒有就沒有,起來就是,”齊子元向後靠在龍椅上,“有也沒關係,暫且不論當年的事兒到底是不是林大人說的那樣,反正跟朕也沒關係,朕不會在意。”對方微哽,叩首謝恩之後緩緩站了起來,退回了隊列裏。殿內難得有了一瞬的寧靜。齊子元掩著唇,勉強壓下一個躍躍欲試的嗬欠,溫和地開了口:“剛剛討論到哪了,繼續就是。畢竟此案影響深遠,朕也想聽聽列位臣工的意見。”回答他的是長久的沉默——畢竟除了昨日在場的幾位,剩下所有人都是道聽途說來的始末,自然給不出什麽有用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