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維楨平日裏看起來吊兒郎當,在正經事上總是十分穩妥,尤其行醫的時候,一副看似普通的安神藥喝下去,齊子元還真睡了一個好覺——也可能是一整日輪番開解下來,臨睡的時候他的心情還算不錯。睡飽了覺心情更好了幾分,早朝上再聽見爭吵的時候,齊子元愈發能做到波瀾不驚,甚至還提起精神聽了一會,當然很快又走神,忍不住去想是不是隻要這兩個案子一日不了結,這爭論就一日不會止歇,又或者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又找到新的用來爭論的話題?倒也不是不可能。畢竟這才沒過幾日,就有人開始惦記中書侍郎的位置,還有就是將來重開恩科主考的人選,絲毫沒想過掩藏一下自己的心思。不過也是,有些本來就明顯的心思,若是掩藏了反倒刻意。胡思亂想著應付完了整場早朝,從奉天殿出去的時候,齊子元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後才發現晨起的時候還算晴的天氣,一場早朝的工夫,居然變成了雷雨大作。“難得有點心情,還想去禦花園逛逛呢,”齊子元也不上禦輦,伸手從陳敬手裏接了傘,一邊向前走一邊道,“有段時日沒下過這麽大雨了,上次還是宋清閱完了卷,迫不及待地趕來稟奏的時候。”其實也沒過很久,這是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才會有這樣的錯覺。但看著齊子元眼底的落寞,陳敬到底沒把這話說出口,加緊了腳步跟在齊子元身邊:“這幾天太熱了,下場雨也能涼快一點。”“嗯,”齊子元撐著傘,目光越過雨幕,遙遙地看向前方,“是挺涼快的,空氣也清新了不少。”他語氣正常,麵色看起來也還算輕鬆,仿佛剛剛眼底一閃而過的落寞隻是陳敬的錯覺。但不再強顏歡笑故作輕鬆的齊子元,著實讓陳敬鬆了口氣,順著提議道:“反正今日也沒有太傅的課,陛下要是想,去禦花園逛逛也未嚐不可,沿著遊廊一路到湖心的亭子裏,剛好還能賞個雨。”“也好,”齊子元抬頭向前方看了看,“正好去禦花園要路過永安殿,問問皇兄要不要一起……自己賞雨總怪沒意思的。”陳敬倒是不意外,點了點頭:“那待會奴婢讓人回去把昨日的新茶拿來,陛下也可以和太上皇一邊賞雨一邊品茶。”賞雨和品茶,這是過往在齊子元的世界裏絕不會出現的兩件事,到現在居然也成了理所應當的事,甚至還會隱隱多了幾分期待。明明穿過來也不過半年,卻感覺好像憑空長了十多歲,連喜好都變得愈發沉穩,人倒也愈發靜下來了。這大概就是長大了吧,雖然長大要付出很多從未想過的代價。齊子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眉眼間又帶了笑意:“還是你想得周到。”第七十章 雨勢漸小,卻並沒有止歇的意思,淅淅瀝瀝地落進荷花池裏,層層疊疊的荷葉在雨水的衝洗下顯得愈發翠綠,散發著勃勃的生機。齊子元倚在在圍欄上,遙遙地望向池中,聽著雨滴敲打著荷葉的聲音,思緒不自覺地飄散。齊讓沿著遊廊一路而來,入眼瞧見這幅畫麵不由放緩了腳步。大抵是清瘦了太多的緣故,齊子元看起來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兩頰的軟肉消退了不少,原本帶著稚氣的臉上平白多了點棱角,修長挺拔地倚在那裏,讓齊讓莫名有了一種那個單純而又天真的少年在一夜之間長大了的感覺。竟一時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其實前一日江維楨說得也沒錯,有些想法湧上心頭的時候,齊讓也會覺得自己矛盾的神奇。一邊覺得這少年聰敏通透,處事穩妥,思慮周全,一邊又不自覺地想要給他引導和照顧。就像現在,看著他長大本應該是欣慰的,卻又忍不住會覺得心疼。若是可以,他倒是願意將這少年一直嗬護在羽翼之下,替他承擔和麵對外麵這些風雨,讓他能一直無憂無慮的如往日一般天真爛漫。但……沒有人比齊讓更清楚,齊子元的天真爛漫從來都不是因為被嗬護。他或許還有稚嫩和不足,卻始終是堅定的,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會被任何人裹挾著生存。即使那個人是自己。思量間齊讓走進了亭子裏。正在觀雨的齊子元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目光落在齊讓臉上,立時彎了唇,眼角眉梢漾出笑意:“皇兄!”“剛更衣耽擱了一會,”終於又瞧見久違的笑容,齊讓也不自覺地跟著揚起了唇,“久等了。”“還行,不算久等,”齊子元指了指旁邊石桌上的茶壺,“茶還沒好呢。”齊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鼻息間聞到了新茶的清鮮的香氣,和亭子外延綿的細雨意外的相和。讓人確實有了點品茶賞雨的興致。順勢在石桌旁坐下,齊讓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落回到齊子元臉上:“昨晚睡得還好?”“嗯,早早地就睡了,一覺睡到今晨,一個噩夢都沒做過,”齊子元在對麵坐下,掀開茶壺的蓋子看了一眼,而後才抬頭看向齊讓,“江公子怎麽不過來,我正好當麵謝他呢。”“他說最討厭下雨天,”見齊子元提起了茶壺,齊讓順手拿起擺在桌上的杯盞,放到齊子元麵前,“既然見了效就多喝幾日,難得閑暇,也該好好養養身子。”“好,皇兄放心,”齊子元倒了盞茶,送到齊讓麵前,又給自己倒了一盞,捧在手裏輕輕嗅了嗅,“說起來,我以前也最討厭下雨了。”齊讓指尖摩挲著手裏的茶盞,目光卻落在齊子元身上:“現在不討厭了?”“以前討厭下雨,是因為下雨天就不能出去玩了,現在倒是覺得坐在這兒安靜地看會雨也挺好的,”齊子元喝了口茶,彎著眼睛笑了一聲,“可能因為長大了。”一句帶著玩笑意味的話,卻戳破了齊讓剛剛一路過來時的心事,他凝神看了齊子元一會,點了點頭:“是長大了。”平靜的聲音裏帶著自己不曾察覺的感慨。齊子元卻聽了出來。不僅聽出了其中的感慨,也聽出了掩藏在其中的心疼。看著麵前那雙滿是溫柔的眼睛,齊子元心底湧起莫名的感受,不自覺地握緊了手裏的茶盞,低低地開了口:“皇兄。”“嗯?”不出所料的,立刻就得到了回應,齊讓偏了偏頭,眼底帶了點困惑,“怎麽?”百般的情緒湧上心頭,讓齊子元覺得自己有無數的話想要告訴齊讓,最後說出口的卻隻有:“沒怎麽,就是想叫叫你。”這其實是一個格外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齊讓卻不介意,而是點了點頭:“好。”好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不管自己說什麽,齊讓都會像現在這樣,不問原因,不要解釋,隻是溫柔地看著自己,然後說“好”。心底百般的情緒突然間就都散了個幹淨,齊子元低頭喝了口茶,也跟著點頭:“是挺好的。”齊讓抬眼看他:“什麽挺好的?”“現在,”齊子元緩緩道,“就這樣,挺好的。”其實很多話也未必非要說出口。最起碼當下這一刻,齊讓是在自己身邊的,不是嗎?至於未知的以後,那就留給以後的自己吧。齊讓仿佛感知到了齊子元的想法,抬起茶盞和他手裏的輕輕碰了一下,而後點頭:“是挺好的。”都說春雨綿綿,已經入了夏,這雨居然也斷斷續續地下個不停。索性閑來無事,齊讓和齊子元便一直坐在這亭子裏賞雨,順帶真的品起了茶。大概是平日裏茶喝得多了,齊子元也逐漸能嚐的出這江州送來的新茶和過往喝慣了的北苑茶的區別,當著齊讓也不怕被嘲笑,肆意地談論自己的感受,齊讓安靜地聽著,後來便順著講起了《茶經》。原本隻是早年閑暇時無意間看過的書,齊讓講起來的時候語氣也是淡淡的沒有波瀾起伏,齊子元卻聽得津津有味,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未經隱藏的憧憬。齊讓喝了口茶,回過頭迎上那雙眼睛,忍不住笑了起來:“突然對茶感興趣了?”“是有點,原來這世上有這麽多品類的茶,同樣一種茶又有那麽多不同的喝法,”齊子元托著下頜,語氣感慨,“還有點羨慕陸羽……走遍大江南北考察茶事然後匯著成書,可能曆經了辛苦和坎坷,但終其一生做的都是自己喜歡的事兒,應該是很快樂的吧!”齊讓拿著茶盞的手一頓,目光凝在齊子元臉上:“那你喜歡做什麽?”“我嗎?”齊子元歪著頭認認真真地想了一會,然後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從小到大我好像都沒有什麽喜歡到一直記在心間的事兒……唔,應該有過一些一時興起,就像我之前說,很小的時候想到星星上去,等慢慢長大了發現很難實現便也不再執著,到來了……到登基之後,隻想著能做好當下遇到的每件事兒就好。”說到這兒,他回轉視線看向齊讓,“要非說喜歡做什麽……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地做當下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這其實算得上一個很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齊讓卻聽懂了。迎著少年的目光,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而後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臨近晌午,雨勢漸漸小了,有了止歇的跡象,星星點點地落進荷花池裏,濺起陣陣漣漪。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齊子元抬眼,看見陳敬沿著遊廊一路小跑著過來,不由皺起眉:“難得雨停了,還想著待會和皇兄一起用個午膳,但看陳敬的樣子,該是又出了什麽事兒了。”“沒關係,”齊讓放下茶盞,抬頭看了眼越來越近的陳敬,“出了天大的事兒,午膳也是要吃的。”“好,”看見齊讓的樣子,齊子元心頭湧起的那絲不安散去,點了點頭,“吃飽了飯才有精力解決問題。”說話間陳敬已經進了亭子,先朝著二人各自行了禮,才又看向齊子元:“陛下,京兆尹來了。”“嗯?”齊子元有些許意外,“孫朝怎麽這個時候來了,是宋樟找到了?”“這奴婢就不知道了,”陳敬回道,“孫大人急匆匆的,說是有事要稟奏,奴婢就趕忙過來了。”“那我……”齊子元看向對麵,剛想開口告辭,齊讓也跟著站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我和你一起去,等料理完了,一起用午膳。”齊子元彎了眼睛,笑了一聲:“好。”陳敬辦事素來妥帖細致,不僅給孫朝上了茶點,還讓人專門找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倒是省了齊子元進門瞧見一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人時,勾起一些過往的回憶。眼見齊讓和齊子元一同進門,孫朝麵上沒有絲毫的訝異,起身施禮後,也不等回話,徑直開了口:“陛下,太上皇,宋樟找到了。”“果然找到了?”齊子元長舒了一口氣,又連著問道,“在哪找到的,審了嗎?”“在城西的護城河裏,”孫朝斂著眉頭回道,“仵作看過了,是被人從後麵敲昏之後扔進護城河裏的,看樣子已經有七八日了。”“七八日?”齊子元推算了一下時間,“所以他離開鋪子不久,應該就被人害了?”“是,”孫朝點頭,“算起來應該是跟宋大人一日。”“這或許也是一種報應……”提起宋清,齊子元眸光微暗,不自覺地咬緊了唇,“但他這麽死了,那幕後的黑手豈不是更難查了?”“喝口茶,”一直沒說話的齊讓突然倒了盞茶遞到齊子元手邊,而後轉過視線看向孫朝,“若光是這件事,不至於你親自跑這一趟,還有什麽?”“確實還有,臣……”孫朝緩緩道,“臣想著宋樟是查清這個案子的關鍵,但不至於他死了這案子就變成了無頭案,他死了,他的屍體總還是能發揮點左右,所以就帶去給宋管事見了一麵。”齊子元放下隻抿了一口的茶,思緒微轉,便明白了孫朝的用意。那個宋管事毒害宋清也好,求死也好,都是為了保護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現在宋樟人死了,再一味掩蓋跟隱瞞又有什麽意義?不說他對宋清究竟還有沒有一點歉疚,一心想要保護的人最後卻被害死,縱是再軟弱無能的人,對那幕後的黑手也總該有恨吧?這個時候來審問宋管事,說不定比把活著的宋樟拉到他麵前當做威脅還要有效。齊子元回過神來,看向孫朝:“審過了?”“這個宋管事年歲大了,瞧見親生兒子的屍體,又是在水裏泡成了那幅樣子,當場就嚇昏了過去,”孫朝語氣淡淡的,還透著些許嫌棄,“臣找了郎中費了好半天工夫才把人叫醒,然後就又和那日一樣又哭又嚎、尋死覓活,最後臣不耐煩了,說要把宋樟的屍首丟進後院喂狗,他才稍微緩了點老老實實地答起話來……不然臣還能早些過來。”“你……”齊子元看著眼前一臉冷漠的孫朝,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自己或許有點小聰明,但應對和處理這些事上,果然還是要專業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