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冰酪吃完,累積在心頭的煩悶也散了不少,齊子元垂眸往書案上看了一眼,到底沒再伸手去拿那支已經被自己捂得溫熱的毛筆,而是轉頭向外看了看:“朕去禦花園轉轉。”陳敬愣了愣,有些遲疑:“外麵日頭正當空,陛下這會去禦花園?”“總在殿裏悶著也還是熱得很,”齊子元點頭道,“荷花池邊總會涼快一點,又有樹蔭遮蔽,說不定還能吹吹風。”陳敬想了想:“那奴婢陪您過去。”本意是想去荷花池邊乘涼,出了殿門,被炙熱的太陽直接照在臉上,齊子元便有些後悔,總覺得剛吃下去那一碗冰酪在這一瞬間就被蒸騰了個幹淨。但既然出了門,總沒有再回去的道理,齊子元拒絕了陳敬回去取華蓋備車駕的想法,沿著宮牆根的陰涼,幾乎是小跑著一路往禦花園而去。然後就看見了正坐在池邊柳樹下的齊讓。“怎麽跑得滿頭是汗?”遠遠地聽見腳步聲,齊讓抬起頭來,看著越來越近的少年,“那邊的石頭不穩,當心一點。”“好,”齊子元應著,走到齊讓身邊,挨著他坐到了池邊的石塊上,讓自己正好被柳樹的樹蔭籠罩,“皇兄怎麽在這兒,這時候阿咬不是要午睡了?”“睡了一會就熱醒了,維楨就帶了他來納涼,”齊讓說著,指了指麵前的荷花池,“在那裏。”齊子元順著看過去,這才發現荷花池裏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大半個身子幾乎都潛進了水裏,各自隻露了半張臉在水麵上,看起來格外的自在。“阿咬這樣……”齊子元低頭向下看了看荷花池的水,“沒關係吧?”“維楨小時候沒少在護城河裏泅水玩樂,”齊讓彎唇道,“有他在不用擔心。”既然齊讓這麽說了,齊子元便放下心來,再看向荷花池裏,不由多了幾分羨慕:“這個時候泡在水裏確實要涼快不少。”說完他又扭頭看向齊讓:“皇兄怎麽不一起?”“都城年年都這麽熱,我習慣了,”齊讓徐徐道,“而且,我也不會水。”“皇兄居然不會水嗎?”齊子元微微挑眉,語氣裏充滿了難以置信。齊讓因著他的語氣輕輕笑了一聲:“我也不是維楨,從小就喜歡上山摘草藥下河摸魚,不會水又有什麽奇怪?”“也是,”齊子元想了想,而後道,“可能在我心中,皇兄什麽都會吧。”“我看你成日裏守著陳敬,也和他一樣會說這些話了,”齊讓彎了眼睛,看著齊子元因為一路跑來,臉上還沒褪去的紅暈,“這會四下裏沒什麽人,要是熱的話也可以下去玩會。”“今日就算了,”齊子元深吸了一口氣,“最近孫朝每日都會來稟奏案子的進展,我要是下去玩水了,他來了還要等。”“孫朝……”齊讓思索著開口,“馮安平被押解至都城已經有幾日了,還是沒進展?”“他安排人幫助馮謙在鄉試舞弊的證據確鑿,相關人等都已招認,他無從抵賴,早早地認了,”齊子元緩緩道,“春闈這裏……大概覺得罪責太大,便咬死了說人在閩州並不知情,但馮謙的供詞擺在那裏,還有馮家的小廝,依著孫朝多年審案的本事,想讓他招認不過是時間問題,我估摸著就這一兩日就能有動靜。”“等馮安平徹底招認,宋清的冤屈也就能洗刷了,”齊讓微垂眼簾,“到底是誰勾結了馮安平幫著馮謙舞弊從而毀了春闈,也該見分曉了。”“其實這案子到現在這成都,已經見分曉了,”齊子元說到這兒,輕輕搖了搖頭,“從馮安平進都城開始,有些人便已經耐不住了,知道孫朝那人眼不揉沙,想方設法拐彎抹角地想從刑部和大理寺探聽馮安平到底招了什麽,大概是還存了僥幸的心思,以為自己就此能夠脫身。”齊讓轉過頭來,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從那雙眼底看見了些許黯然:“子元……”“其實當時孫朝曾建議過,將所有參與春闈的考官一並收押直到案件了結,但我想著,一是不知道這案件何時能了結,總不能就將人一直關著,二是,這對那些清白的人來說到底不公平,所以便改為了派人盯著各府的動向,沒想到還真有了發現,”齊子元輕聲道,“知道那人是誰的時候,我甚至都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失望,畢竟馮謙舞弊是板上釘釘的事,既不是宋清所為,那便是其他的同考……對比起來,我更在意總算能還宋清一個清白,讓他幹幹淨淨地下葬了。”第七十三章 其實從齊讓的視角來看,某些時候的齊子元過於心軟處事也不夠狠戾。若換是旁人,早就把這些涉嫌舞弊的人盡悉收押,花些工夫挨個審問一遍,用不著等馮安平抵達都城便可以了結此案。但自己的視角未必就是對的,既然案子還是能了結,也沒必要進行一些討人厭的說教。更何況,麵對這樣波雲詭譎的朝局,仍能保持原有的心軟和天真,才顯得麵前這少年尤為可貴。這麽想著,齊讓便沒有說任何建議的話,隻是緩聲道:“能夠洗清冤屈,清清白白地走,對宋清來說,便是最重要的事了。”“嗯,”齊子元點了點頭,思緒飄散,語氣也感慨起來,“其實死了的人又能知道什麽呢,歸根到底還是活著的人想給自己一個交代……謀害宋清的幕後真凶到現在還沒查到,若是舞弊案也不能結案,我連去宋清陵前祭拜的臉都沒有了。”正常話聊到這裏,齊讓是該勸慰一句“宋清不會怪你的”,但正如齊子元所說,人死了便是死了,對身後的事兒一無所知。真正會怪齊子元的隻有他自己而已。所以齊讓什麽都沒有說,隻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齊子元的肩膀。沉默卻堅定的陪伴,這對齊子元來說已經足夠。就這麽坐了一會,隱隱地感覺到有期待已久的微風吹過,帶來了幾分難得的涼意,齊子元忍不住長長地舒了口氣,回過視線看向齊讓:“這時候龍首山是不是會更涼快一點?”“應該會,不過我也沒在這個時節去過龍首山,”齊讓偏過頭,迎上他的目光,“想去了?”“嗯,都城太熱了,而且這段時日我有點累了,”在齊讓麵前,齊子元從不掩飾分毫,說著話抬手抹了把臉,而後才又道,“等母後生辰過了,我把手頭緊急的朝務處理完,一起去歇幾天吧。”並不是疑問的語氣,仿佛是料定了齊讓不會拒絕自己。果然,齊讓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應下:“好啊。”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齊子元彎了眉眼,隻覺得積壓在心頭的煩熱好像也散去了許多。夏意正深,層層疊疊的蓮葉中已經可以瞧見粉色的骨朵,星星點點地點綴在一片了無邊界的碧綠裏,五顏六色的錦鯉在荷葉下來回穿梭,掀起陣陣水紋。再加上不遠處正潛在池水裏玩得不亦樂乎的一大一小,齊子元難得地有了一點除了炎熱之外的夏日的實感。其實要是能一直像現在這樣,有美景觀賞,有人陪伴,成日裏無憂無慮的,不用想很多,這古代的生活也未嚐不能忍受。當然,要是能再有一台空調就更好了。眼見身邊人突然安靜下來,齊讓偏過頭,目光落到齊子元臉上:“在想什麽?”“嗯?”齊子元回眸看了他一眼,語氣和緩,帶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向往,“在想…日子要是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就好了。”齊讓微頓,轉過視線朝荷花池裏看了一眼。算起來也沒過去很久,身邊人的成長是顯而易見的,仔細看起來,卻又好像沒有任何變化。他坐擁天下,享四方朝拜,萬人敬仰,看起來無限榮耀,所求依然是這一刻的安愉而已。這皇位是他不得已而接受的責任,人人爭奪的權勢利益也不過是拖累。若是沒有這些,這少年的人生說不定會更加的絢爛,也會更加的快樂。可沒有這些……也該沒有自己吧?畢竟自己才是真的該負擔起這萬裏河山的那個。這是父皇和大梁的列祖列宗賦予自己的使命,也是重生這一世的唯一目的。為了大梁的江山傾盡所有,這對以前的齊讓來說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卻在這一瞬,從心底湧起了難以形容的失落。人的生活裏果然不能有變數,尤其這變數是一種希冀。這麽想著,齊讓的眸光暗了幾分,眼簾微垂,纖長的眼睫輕輕顫動。“皇兄,”齊子元沒得到回應,轉回視線正對上齊讓的眼睛,“你怎麽了?”“沒,”齊讓輕輕搖頭,眉眼微彎就轉了話題,溫柔一如往昔,“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沒繼承皇位,現在會在做什麽?”“沒繼承皇位?”齊子元眨了眨眼睛。從穿過來第一日就坐到了這個皇位上,被束縛到這個牢籠一樣的皇城裏,一日挨著一日地過,他還真沒想過之外的事情,此刻聽齊讓問起,也不自覺地跟著暢想起來。“可能會在山裏避暑?也可能壓根就在一個很涼快的地方,畢竟大梁這麽大,我沒必要非要在一個地方待著嘛,北關肯定是要去的,看看江公子說過的大漠,還要去南邊走走,見見不一樣的山水,還有……”說到一半,齊子元頓了頓,“這麽想著,能去的地方真的不少,能做的事也很多。”他說這話的時候根本沒考慮過若沒有繼承皇位,自己也隻能代替原主在乾州當個藩王,非奉召不得離開封地半步,而齊讓也沒有點破,隻是順著點了點頭,聲音裏帶著笑:“大梁山河遼闊,按照你的習性,說不定真的會天南地北地走上一遍。”“還是皇兄了解我,”齊子元點了點頭,“我小時候看過很多……江湖俠客的故事,也就是我不通武藝,不然像他們那樣仗劍走天涯、行俠仗義也未嚐不可。”“不是說了要跟我學武藝?”齊讓笑著看他,“我慢慢教你,說不定真有那一日呢。”雖然聽起來像是絕不可能的事,齊子元還是點了點頭:“好啊。”正說著話,不遠處遊廊裏突然傳來了腳步聲,齊子元抬起頭,看見了在前麵引路的內侍和緊跟在後麵的孫朝,長長地吸了口氣,而後站起身來:“孫朝這時候來了,舞弊案差不多該有進展了,這岸邊到底不是說話的地方,皇兄,我們一起到亭子裏吧。”齊讓點頭,跟著站起身來,一起往池邊的亭子走去。如齊子元所料,孫朝頂著午後的太陽匆匆忙忙地過來,確實是舞弊案有了進展,在一再的訊問且最後搬出了馮家上下的老小作為威脅,馮安平終究還是招認了買通禮部侍郎苗康幫助馮謙在春闈時舞弊的全過程。聽見苗康的名字,齊子元十分的平靜,隻是點了點頭:“果然是他。作為同考官,是除了宋清這個主考之外,少數能事先看到考題的人,禮部也素來是負責春闈的主要部門,在不知道考官是誰的時候,提前打點禮部的人總沒有錯……朕沒記錯的話,他也是進士出身?”“是,陛下,苗康是元興十五年的進士,因才思敏捷,在殿試上被先帝所誇讚,賜進士出身。”孫朝如是道。“被父皇誇讚過的才學……”齊子元輕輕搖了搖頭,“偏偏來替馮謙那種人寫春闈的文章。”“苗家也算臨州的望族,隻是近些年來愈發衰頹,苗康已年過四十,卻隻能在禮部做個四品的侍郎,心中一直頗有不甘,因而馮安平不僅送了他厚禮,還許了重利,說是……”孫朝說到這兒,看了齊子元一眼,才把後麵的話說了下去,“說是陛下有意在世家女中選皇後,馮家有個正當齡的姑娘,才貌雙絕、品行過人,深受太後喜愛,就算不能進宮為後,憑著馮家和太後的姻親,封個貴妃不成問題,到時候定會想方設法地提攜苗康,以作回報。”一直波瀾不驚的齊子元瞪大了眼睛,半晌冷笑了一聲:“倒是朕低看了馮安平,原來他早就把主意都打到了朕身邊,馮家女的畫像上月才送到都城,他倒是早在春闈前就篤定了能做這個國戚……所以,苗康居然也信了?”“馮家女能不能入宮為後是以後的事兒,但馮家是太後的姻親,又是閩州的望族,況且若能幫著馮謙考取進士入朝為官,便是現成的助力,”孫朝回道,“或許有些風險,但對苗康來說,已是很容易的事了。”“確實是很容易了,”齊子元垂下目光,沉默了一會,又抬起頭來,“苗康現在人在哪?”“馮安平招認後,臣怕生事端,便安排府役和事先負責看著苗府的宿衛一起上門將人帶回了京兆府,”孫朝說著,拱起手來,“未事先征得陛下同意便收押朝廷命官,還望陛下恕罪。”“若是等朕同意了再動手,說不定已經生了事端,那時候才是朕的罪,”齊子元緩聲道,“既然收押了,就正常審問吧,等他招認了,再和三法司一同按律商議處置的事。”“臣明白,”孫朝應聲後,又道,“臣今日上門,不止是為了舞弊案。”“那個殺宋樟的人找到了?”齊子元訝異。“臣已經確認了此人身份,”孫朝頓了頓,“隻是此人身份特殊,所以臣專程前來稟奏陛下,想問陛下的指示。”第七十四章 “身份特殊?”齊子元有一瞬的遲疑,看向了麵前的孫朝,“殺人凶手就是殺人凶手,沒什麽特殊的,不必忌憚。”“臣倒不是忌憚對方的身份地位,而是……”孫朝皺起眉頭,“臣推測此人或許是殺死宋樟的凶手,卻未必是害死宋大人的真正幕後指使,擔心若是貿然行動,此案終結在此,而真正的凶手卻依然逍遙法外。”齊子元怔了怔,立時明白了孫朝話裏的意思。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清楚,有這麽大的野心和膽子,並且設下這麽大的局隻為了要宋清命的人身份不會簡單。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親自出麵和宋樟這樣的小人物接觸,更不會親自動手去殺人。所以除了孫朝查到的這個殺害宋樟的凶手招認,基本不太可能再找到什麽憑證來給此人定罪。更大的可能是如孫朝所顧忌的,凶手承擔起所有罪責,了結此案,真正的幕後指使不會受到任何的影響。“後續的事兒待會再慢慢商議,”齊子元沉默了一會,終於開口,“先說說,這個殺害宋樟的身份特殊的人是誰?”孫朝抬眼,迎上齊子元的目光,一字一頓道:“大理寺少卿周濟桓府上的管事周順。”“周濟桓?”齊子元睜圓了眼睛,半天不知道要說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傀儡皇帝被迫內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賀端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賀端陽並收藏傀儡皇帝被迫內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