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子元輕輕閉上眼睛,卻仿佛還能看見那一片礙眼的紅,便又睜開了眼,看向了床榻上一動不動的周濟桓。穿過來的第一日,親眼看著這人毫不猶豫地殺了秦遠,到了今日,又親眼看著他用這樣的方式了結自己的性命。喉頭微哽,百般的情緒全都積壓在心間,齊子元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那具渾身是血的屍首緩緩開口:“殺人償命……落到今日這個結局,全是你咎由自取。”第八十章 片刻之後,仵作跟著府役匆忙趕來,讓本就狹小的屋子變得愈發擁擠,也愈發悶熱。“陛下,”眼瞧著齊子元前額沁出了一層薄汗,陳敬急忙拿出錦帕遞了過去,看著他擦了汗才又探頭小心翼翼地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小聲道,“奴婢瞧著這仵作要查驗一會,這裏人多眼雜又悶熱,奴婢陪您到外麵稍歇一會?”“也好,”仵作驗屍的時候確實不該有太多人在場,齊子元點了點頭,轉向一旁的孫朝,“孫大人一起吧。”孫朝聞言點頭,用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汗,朝著門外做了請的手勢,“陛下這邊請。”太陽依舊是火辣辣的,將腳下的青石磚曬得發燙,熱意穿過鞋底蔓延到全身,隻走了幾步齊子元就被上下兩個方向的熱氣烤得頭暈目眩兩頰發熱。察覺到齊子元的不適,孫朝加緊了腳步,一路擦著汗將他引進了府內的正堂。炎熱是依舊的,但好歹屋舍寬敞、門窗也都是開著的,不至於像剛剛那般憋悶,讓齊子元多少緩了口氣。“陛下,”陳敬從隨行的內侍手裏接過水囊,奉到齊子元手邊,“天氣太熱了,您多喝些水。”“好,”齊子元從陳敬遞過來的水囊喝了一大口,感覺喉間終於舒服了一些,才又道,“朕與孫大人有事要相商,你們去外麵等會吧。”陳敬應了聲,又拿出一條錦帕遞給了齊子元,才帶著隨行的內侍、近衛一起退到了門外。“坐吧,孫大人,”齊子元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看向旁邊還站著的孫朝,“這裏是京兆府,你自便就是,不用理會朕。”“多謝陛下,”孫朝應聲後才在下首的位置坐了下來,順手端起手邊的水盞喝了一口,才又道,“雖然仵作還沒查驗完,但依著臣的經驗來看,周濟桓的死因應該是中毒。”“毒是他自己備的,”齊子元垂下眼簾,聲音裏辨不出什麽情緒,“這是他給自己選的結局。”孫朝微滯,聲音低了幾分:“這是臣的失職。”“他陷害宋清,草菅人命,按律也是該死的……雖然這種死法有些便宜他,”齊子元抬眼看著孫朝,語氣和緩,“你這段時日殫精竭慮,能讓周濟桓這種人認罪已是十分不易,又何來失職一說?”“臣……”孫朝皺了皺眉頭,語氣略有遲疑,“因為周濟桓身份特殊,朝中有許多人都在盯著京兆府,臣隻能每日對其進行例行詢問。過往的幾日,他都是一言不發,今早卻不知為何突然就開了口,不僅承認了唆使楊詮栽贓陷害宋清春闈舞弊之事,還將指使府裏管事謀害宋清還有宋樟性命的事兒都供認不諱,並且十分利落地在供狀上簽了字。”說著話,孫朝起身從書案上拿了供狀呈給齊子元:“陛下來之前,臣正在檢查這份供狀。”齊子元接過供狀匆匆掃了一眼,果然看見了上麵周濟桓的名字和通紅的手印,沉默了一會,開口問道:“昨日到今晨,周濟桓都在做什麽?”“一直待在房裏,飲食起居和以往無異,”孫朝說到這兒,又突然補道,“不過昨日下午,周潛大人來過,隻說要看看周濟桓現下如何,臣以為他是想看看臣有沒有刑訊逼供,親自引著他到門口看了一眼……眼瞧著人無礙,連句話都沒說便走了。”“周潛……”齊子元無意識地捏緊了手裏的供狀,思緒微轉,“除了周潛,這段時日周家也再沒有其他人到京兆府來探望過?”“是,周濟桓府上的人早在封府那日便盡悉帶到了京兆府內一同接受審問,自然無人來探望,”孫朝回道,“周家本家除了昨日的周潛,更是再無人來過。”“當初要你去抓周濟桓,朕其實最擔心的就是周家的反應,”齊子元喃喃道,“但是從頭到尾,他們平靜的讓朕驚訝。”孫朝到底世家出身,又在京兆府待了多年,思緒微轉就明白了齊子元的意思:“陛下是覺得周濟桓突然招供,之後又服毒自盡是與周家有關,那臣……”“算了,周濟桓既死,再查下去也不會有什麽進展了。按著朝中現今的局勢,能讓凶手伏法了結宋清案已是十分不易,”齊子元垂下眼眸,看著手裏的供狀,“來日方長,急不得一時。”明明還隻是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雖然有時天真,在一些事上有些固執,但其表現出的眼界和見地時而會讓孫朝覺得震驚。先前瞧見他麵對宋清案時表現出的近乎孤擲一注的態度,多少會讓人以為他到底少不經事,過於追求真相卻不考慮朝局。而直到此刻孫朝才確定,這位隻繼位半年的年輕皇帝,遠比自己料想的還要通透從容,他既要堅持查明真相,捉拿真凶,還已故之人清白,卻又知道該在何時收手,保持當下朝局之中微妙的和諧平衡。雖然行事仍會有疏漏,但假以時日,必是一代明君。孫朝思量間,齊子元已經將手裏的供狀仔仔細細地看過了一遍,又將細枝末節的地方看了一遍之後,才抬起頭來問道:“這供狀上所有內容都是周濟桓招認的?”“是,一字不差,也按例讓周濟桓確認過後才簽了字,”孫朝瞧著齊子元的神情,“陛下是有什麽疑慮?”“沒有,和所料都差不多,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出入。”齊子元合上手裏的供狀,遞還給孫朝。自宋清任春闈主考後,周濟桓便開始了自己的謀劃。按照他的本意是想在春闈裏找些紕漏陷宋清入局,再行後麵的計劃。但此次春闈從籌備開始,不管是封鎖貢院、糊名還是謄錄,都盡可能避免了過往容易出的紕漏,降低了舞弊發生的可能,讓周濟桓一時沒能找到機會,直到閱卷之後,馮謙一舉奪得會元。馮家近些年來與周家的交集雖然少了許多,但在關係到兒子前途的事兒上,馮安平聯絡了朝中諸多的舊相識,自然包括了周家這個姻親。周濟桓自是懶得為馮安平和他那個沒出息的兒子費心神,收了信隻匆匆看過就丟到了一邊,卻沒想到這個不屑一顧的姻親倒是給自己創造了機會。早在各地舉子入都城後,周濟桓便派了人在驛館附近的茶樓飯館觀察了一段時日,幾乎沒怎麽費勁地就選中了楊詮這個自詡懷才不遇、自進了都城就一直在費盡心思結交各地的舉子以期能夠搭上一絲半毫的關係而認識些許朝臣、又剛好與宋清和馮謙都是同鄉的假君子,為了表示誠意,也更快地引楊詮入局,周濟桓親自和他見了麵,並且許了些並不會實現的承諾,一盞茶的工夫便讓楊詮應下了其後的動作。如齊子元所料,周濟桓一開始的目標,便是奔著宋清的性命去的,以楊詮來構陷若能成功是最好,即使事後查明了真相,宋清人已經不在了,身後的清白又有什麽用。並且按照他的計劃,待宋清死後便要和了結宋樟的性命一樣了結楊詮,這樣縱使將來案子被追查下去,舞弊的是馮安平父子和苗康,構陷宋清的是楊詮,謀害宋清的是宋樟父子,既能除掉宋清這個心腹之患,又能從案件中抽身,卻沒曾料想,按照計劃一步一步進展下去,也還是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紕漏。更不曾料想,齊子元查清案子找到幕後真凶的決心。“謀害宋清的動機,”看著孫朝將狀紙收好,齊子元又開了口,“周濟桓沒提過?”“是,”孫朝點頭,“隻說自己想要宋大人的性命,沒說任何緣由。”“倒是要謝謝他沒義正言辭地說是為了朕,”齊子元輕輕哼了一聲,又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費了這麽大勁,好不容易查明了這個案子,朕卻沒有一點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覺得……”他說著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麽東西沉甸甸地壓在這裏,一時半會抽不得身。”這段時日齊子元的狀態孫朝也看在眼裏,他抬眸掃過那張因為剛剛在太陽底下曬過到現在還發紅的臉:“陛下這段時日過於耗心神,趁著結了案,也該好生休息一陣,養養精神。”“是該歇歇了,”齊子元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孫朝麵前的書案,眸光微閃,“宋清那封沒寫完的奏章……”“那奏章上的字跡確是宋大人所寫無疑,周濟桓也沒有特意提及過那封奏章,”孫朝道,“臣瞧著那字跡端正,並無異常,該是中毒前所寫,所以料想,該是宋大人原本想寫奏章向陛下請罪,但落筆之後不知怎麽,便又停下了。”“朕知道了,”齊子元點了點頭,麵上露出一分極其無奈的笑意,“他因為選了馮謙做會元,自己又扯進了舞弊案而覺得有愧,許是想寫封奏章來請罪,落筆之後可能又想起,朕是不喜歡看這種東西的,便又停了筆。”第八十一章 門外傳來了一連串的腳步聲,跟著陳敬的聲音傳進堂內:“陛下,仵作已經完成了查驗。”“嗯,”齊子元和孫朝交換過視線後,才又道,“請進來吧。”京兆府的仵作年歲已經不小,須發花白,精神卻很矍鑠,據說已經在京兆府待了二十餘年,經手查驗過成百上千具死法各異的屍首,經驗豐富,手法老道,讓孫朝這個京兆尹都敬佩不已。到底是經驗老到的老仵作,進門後看見坐在堂中的齊子元也不慌張,學著陳敬的樣子恭恭敬敬地施了禮:“陛下,孫大人。”大熱的天氣,在那間狹小的屋子驗了這半天的屍,老仵作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一張臉也曬得發紅,齊子元瞧在眼裏,不由皺眉:“辛苦了,先喝些水再慢慢說。”話落陳敬便倒好了水送到了跟前,老仵作也不客氣,接過之後一口氣喝光了盞中的水,而後長長呼了口氣:“多謝陛下。”“無妨,”齊子元搖了搖頭,又示意他入座之後才又開口,“屍首查驗好了,如何?”“回陛下,死者的死因是烏頭中毒,屬下在其床邊喝過的水盞裏驗出了毒,還在其懷中找到了一張白紙,紙上殘留的粉末正是烏頭粉末,”仵作回道,“據宿衛說,近日來並無人進過死者房間,送到死者屋裏的飲食也事先經過驗毒,所以屬下推測毒藥是死者自己私藏,並且加到水盞裏以自盡的。”聽完稟報,又問了些細枝末節,齊子元便讓陳敬將老仵作帶下去休息,自己思索著向孫朝開了口:“看來和我們預料的差不多,周濟桓思慮確實周全,既給自己準備了從案件中抽身之法,也料想了一旦事發如何能讓自己死得更體麵。”“確是如此,”孫朝點了點頭,略沉吟後開口道,“陛下,既如此,再加上先前那份供狀,便可認定周濟桓是畏罪自盡,那此案便可就此結案了。”“那便辛苦孫大人了,”齊子元思索道,“朕對律法不如你精通,後續就仍由你為主,經三法司核對後再行處置便可。”“臣遵旨,”孫朝應聲後,又有些許猶豫,“不過若按律的話,周府上下還有一些緊密的親族或多或少都會受到些牽連。”“連坐之法本就不合理,借此改了也好,朕相信這次眾世家不會再反對了,”齊子元徐徐道,“周府上下,凡有確鑿證據涉及此案又或者近段時日查出的過往其他案件,按律處置就是,其他無辜者,不管是家眷、親族還是府中的仆役,讓他們離了周府自尋出路吧。”孫朝起身拱手:“陛下宅心仁厚,是萬民之福。”“若真的是萬民之福就好了,朕其實清楚為君者不可過於良善,應該更殺伐果斷些,可還是……”齊子元說著搖了搖頭,“不過也沒關係了。”孫朝眨了眨眼,語帶困惑:“什麽?”“沒事,”齊子元道,“朕隻是突然生起了一點感慨。”齊子元既這麽說了,孫朝也不好再問,看了眼他仍發紅的兩頰:“今日天氣太熱了些,臣讓人去弄些冰飲過來,陛下在這堂內稍歇一陣?”“不用麻煩了,”齊子元順著孫朝的目光,抬手摸了摸自己一直發燙的臉,“你還有結案的事要忙,朕就不打擾了。”“也好,京兆府內人多眼雜,又連間冰室都沒有,陛下確實不宜久留,”孫朝說著,躬身施禮,“那臣恭送陛下。”回程的馬車依然是悶熱的,縱使敞著車簾,也沒感覺到一丁點的微風。不知是在太陽下走了太久,還是來回奔波有些疲憊,齊子元隻覺得懨懨地提不起精神,積壓了太多事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明明想借著回程的路好好思考一下周濟桓臨死前說的那番話,卻發現沒有一點思緒,不自覺地就合上了眼簾。“陛下?”瞧著他的樣子,陳敬小心翼翼地開了口,“您還好吧?”“朕睡會,”齊子元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回了仁明殿再叫我。”因著不想打擾到睡夢中的齊子元,陳敬早早拿了令牌,讓馬車一路順利地進了皇城,最後停在了仁明殿門前。齊子元還靠在車壁上睡得無知無覺,陳敬湊近了些剛準備將他喚醒,瞧見他發紅的臉頰不由皺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如所料的感受到了微燙的溫度。“陛下?”陳敬急忙開口,連喚了幾聲,在睡夢中的人才勉強掀了掀眼皮,渙散的目光在陳敬臉上慢慢匯聚,意識也稍微回攏了些許:“陳敬,怎麽了?”“陛下,我們到仁明殿了,”陳敬道,“奴婢摸著您身上熱得很,看起來也不怎麽精神,還是叫太醫來看看吧?”“不用……”齊子元下意識拒絕,剛要起身下馬車,便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又坐回了原處,讓自己稍微緩了緩,“朕還真是有些難受,可能是這一來一回地折騰,中暑了。”“那奴婢……”陳敬知道齊子元平日裏最不喜見太醫,尤其不喜喝藥,猶豫了一下哄勸道,“陛下,還是讓太醫來看看的好,若您不喜太醫開的藥,奴婢去永安殿請江公子過來?”“你是要去請江公子還是要跟皇兄告狀?”齊子元晃了晃發暈的頭,“雖然朕不喜歡吃藥,但現下這種情況,還是請太醫過來一趟吧。”陳敬稍稍鬆了口氣,朝著馬車外吩咐之後,又渾身扶住齊子元的手臂:“奴婢扶您進去。”齊子元雖不願意,奈何實在頭暈乏力,隻能借著陳敬的力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暖閣內早早備了冰鑒,讓驀地從炎熱的室外進到其中的齊子元感到了難得的涼意,但還沒等他走到冰鑒前,一旁的陳敬先開了口:“陛下才沾了暑氣,不好再受涼。”“也是。”齊子元應了一聲,由著陳敬扶著自己歇在了軟榻上。片刻之後,太醫跟著前去請人的小內侍匆忙而來。齊子元繼位半年多,除了前段時日不能安眠隻病過一次,還是在行宮裏由江維楨診治的,平日裏除了定期的請脈,幾乎不和太醫們照麵,此刻躺在軟榻上,看著須發花白的太醫跪坐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診脈的樣子不由皺眉,剛想起身,那太醫已經放開了手:“陛下確是中了暑,臣這就去開方,陛下還須多加休息才是。”“嗯,”雖然躺著,齊子元身上依然沒有多少力氣,“母後今日如何?”“回陛下,臣今晨去請脈的時候,太後的脈象已經十分平穩,”太醫立刻回道,“連早膳也比前幾日吃得多了。”“那就好,母後身體為重,朕中暑的事兒就不要再驚動她了,”齊子元說著,又轉向了一旁的陳敬,“帶陳太醫去開方吧,天氣炎熱,冰鑒裏備著的冰飲記得給陳太醫帶一份。”陳敬應了聲,引著陳太醫退了下去。暖閣內又隻剩下齊子元一個,大抵是在馬車睡過的緣故,雖然依舊頭昏眼花,意識卻十分清醒,再沒有分毫的睡意——許是因為方才提起了周太後。自周濟桓出事以來,周太後雖然不聞不問,但從她一直以來對周濟桓的信任,和這場突如其來的病也看得出來對這個人的在意。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意,也曾起過懵懂的情愫,若被周太後知道周濟桓的死,總歸還是要傷心一場的。雖然那是周濟桓選給自己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