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頂著滿殿的矚目,那近衛開口回道,“北奚大軍是從東氐借了道,進入大梁後的糧草供給,也是東氐幫忙運送的。”“怪不得……三萬大軍,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摸進了河東,”齊子元神情恍惚地跌坐在龍椅上,喃喃開口,“現在要怎麽辦?”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朝臣們麵麵相覷,還沒來得及想應對之策,先確認了一件事——龍椅上的小皇帝此刻已經完全慌了手腳。想想倒也可以理解,畢竟從河東到都城隻有幾百裏的距離,還都是一馬平川的腹地,稍有閃失,北奚大軍便可長驅直入直抵都城。大梁開國至今數百年,經曆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戰爭,從未有過被外族攻入河東的先例。旁的戰爭敗了,最多也不過是割地賠款,河東若是失守……原本以為北奚是借著北關外的盟軍來投石問路,到現在才知道,居然是一招出人意料的暗度陳倉。那北奚國主確實是個了不起的,蟄伏許久,一朝發難,竟讓大梁直接陷入了這樣的危局。滿殿上下還沉浸在錯愕之中,方才還在為了江家而據理力爭的常欽已經率先清醒過來,他朝著齊子元拱了拱手,語氣居然十分平靜,不見分毫的惶恐:“陛下,河東既已告危,當務之急該是盡快調配糧草軍資,遣兵馳援才是。”“遣兵……”齊子元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來,仿佛終於從一團亂麻裏找到了點頭緒,“對,援兵,既然北奚的目的在河東,北關的盟軍就不足為懼,那就從北關……”“陛下!”常欽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齊子元的話,“北關到河東相距千餘裏,等聖旨到達北關,再等他們籌備好人馬趕往河東,北奚人說不定都打到都城下了。”大抵是徹底被嚇昏了頭,齊子元根本無暇去計較常欽語氣裏的不恭敬,隻是下意識地回問道:“北關來不及,那還能派誰?”“陛下,”常欽抬起頭,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最後停在隊列前一位一身紅色朝服的武將身上,“信安侯鄭煊所轄兩萬大軍此時正駐紮在祈關。”遍觀大梁四境,祈關內這兩萬駐軍確實是能最快馳援河東的軍隊,隻是……有朝臣猶豫著開了口:“陛下,信安侯所轄這兩萬大軍之所以常駐祈關,為的是護衛都城,若是遣去了河東,都城的安危……”“馳援河東難道不是為了守護都城安危嗎?”常欽朝那朝臣看了一眼,又轉回目光看向齊子元,“陛下,凡事有輕重緩急,若不能解河東之危,縱是用這兩萬大軍死守都城,也撐不了多久。”事關重大,齊子元下不了決心,他咬了咬唇,目光從殿中掃過,語氣猶豫:“眾卿以為如何?”常欽說的是實話,但那兩萬大軍也確實是都城最後的依仗,朝臣們議論不止,最後居然是許勵站了出來:“陛下,河東形勢緊迫,不如先遣祈關軍馳援一二,縱使不能大勝,隻要能拖延北奚人的攻勢,等其他援軍趕到,便能夠化解當下的危局。”齊子元沒想到許勵居然會站出來附議常欽,好半天才回問道:“那都城怎麽辦?”“護衛京畿本是宿衛之責,”許勵緩緩道,“即使都城有變,守城不能,臣與宿衛上下也會誓死護衛陛下安全。”“你……”齊子元藏在袖中的右手慢慢握緊成拳,轉向了一直沉默著的鄭煊,“信安侯?”鄭煊目光低垂,不知想到了什麽,好半天才應聲道:“臣願率祈關軍前往河東,驅除奚人,守衛大梁安危。”“朕知道了,”齊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那朕就把河大梁安危和朕的身家性命一起交給你們了。”他抬眼將大殿中各人的反應都收入眼底,而後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眾卿今日辛苦了,退朝吧。”雨後初霽,明晃晃的太陽懸於正空,給手腳發冷的齊子元帶來了一點難得的暖意。他停住腳步將手伸到眼前,看著陽光穿過指縫,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身後奉天殿內,朝臣們謝恩的聲音剛止,正陸陸續續地起身,準備向外走,陳敬回頭看了一眼,才湊到齊子元身邊小聲提醒起來:“陛下,您晨間起來到現在水米未進,奴婢讓尚食局備了東西,回去吃點吧。”“嗯,”齊子元應了一聲,一邊沿著禦階向下走,一邊低低感歎,“到了這一步,朕就再沒有一點退路了。”“陛下放心……”陳敬勸慰的話隻說了一半,就變成了驚叫,“陛下!”而後慌亂地伸出手,勉強扶住了突然倒地的齊子元。北奚借路東氐突襲河東的消息很快就擴散開來,再加上齊子元驚怒交加下病倒的消息,一時間朝堂內外,人心惶惶,隻能寄希望剛從祈關出發的兩萬大軍能發揮些作用,最起碼能稍微拖延北奚人一段時日,卻沒想到大軍出發沒兩日,河東就接連傳來噩耗——為保存戰力,等到祈關援軍,河東總管彭郎不得不下令回撤兵力,北奚人連下河東六城,愈發迫近都城。消息傳回,不止朝堂,整個都城都陷入了慌亂,上到王公貴族,下到普通百姓都開始擔憂起來,平日裏熱鬧的街市逐漸冷清,偶爾有人匯聚在酒肆茶樓,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隨心。朝臣們倒是還能勉強堅守本分,但許多人也因為河東越來越劣勢的戰局愈發猶疑起來,甚至動起了遷都的念頭,奈何那日差點滾下奉天殿外禦階的齊子元尚在養病,隻能將一封封奏章送進仁明殿……也有不少送往了永安殿。但無一例外,都沒得到回應。迫不得已下,世家各自做起了打算,更有許多富戶開始整理財產,購置車馬糧食,以便隨時外逃。對比都城內的兵荒馬亂,仁明殿內卻是一片平靜。齊子元半靠在軟榻上,一邊吃著陳敬剛送來的糕點,一邊專心致誌地看著一本先前江維楨送來的話本,在他手邊堆著厚厚一堆未曾看過的奏章,額外有幾封來自河東的軍報倒是打開過,掃了幾眼之後,又隨手丟在一邊。穿過來大半年的時間,為了這皇位竭盡所能,卻沒想到在這緊要的當口做起了昏君。偶爾想想,齊子元也難免覺得有些好笑。夏末秋初,天氣涼了不少,晚風順著半敞的窗子卷進暖閣,直吹得軟榻上的齊子元不住打起噴嚏。“陛下雖說不是真的病了,也該小心身體才是,怎麽這個時候了還讓人敞著窗子。”陳敬從外殿進來,瞧了個正著,說著話就要去關窗,差一點就撞上了順著窗子翻進暖閣的江維楨。陳敬:“……”齊子元從軟榻上瞧過來,立時彎了眼睛:“現下明白我為什麽敞著窗子了吧?”“明白了,”陳敬朝著江維楨點了點頭,心情複雜地轉身向外走去,“奴婢去給江公子備茶。”暖閣門從外麵合上,發出一聲輕響。“陛下這幾日過得倒是悠閑,”江維楨挨著軟榻坐下,神情輕鬆,“都城現在可亂成一團了。”“要是不亂,不是白費了我們這麽多籌謀,”齊子元放下手裏的話本,把放著糕點的碟子往江維楨手邊遞了遞,“你這時候過來,該是差不多了?”“唔,許勵比我想得要謹慎的多,一直不漏痕跡地調整宿衛的輪值,總算把幾個心腹守領安排妥當,”江維楨順手拿了塊糕點,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回道,“這會他正在宿衛府裏給這幾個守領講解自己的計劃呢。”“他再拖延下去,朕倒是沒什麽關係,信安侯怕是要不耐煩了,”齊子元笑了一聲,目光順著仍敞著的窗子看向外麵,“河東那裏怎麽樣了?”“有我父親在,陛下不用擔心,”江維楨咽下糕點,輕輕拍了拍手,“這會說不定已經和那北奚國主照麵了。”“我還真有點好奇,那北奚國主苦心蟄伏好不容易下了這麽一步好棋,最後發現竟是個圈套會是什麽心情,”齊子元說著話,忍不住長長地舒了口氣,“還好皇兄思慮周全,看透了那北奚國主,不然我就真成了害大梁國破的罪人了。”“哪有那麽多的不然,都到了這份上,也不用再顧慮那麽多,”江維楨輕輕拍了拍齊子元的手臂,“明日有得折騰呢,還是好好睡一覺的好。”“就是明日有得折騰,今晚才要睡不著的,”齊子元抿了抿唇,略思索了一會,突然開口,“都城裏都亂成這幅樣子了,是不是也就沒人再在意我跟皇兄了?”江維楨眨了眨眼,輕輕點頭:“好像是這樣。”“那正好,”齊子元翻身坐起,“我要去見他。”第九十九章 入夜後的永安殿總是十分安靜,尤其江維禎不在的時候。許戎白日裏跟著韓應習武的時候消耗了太多精力,用過晚膳不久就自己趴在軟榻上睡著了,齊讓替他蓋好被子,又熄了內殿的燭火,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迎麵正撞上一張數日未見卻依舊熟悉的笑臉。“你……”齊讓麵上的訝異轉瞬間消失,笑意從眼底蔓延開來,一眨不眨地看著憑空出現在眼前的少年,不知怎麽就伸出了手,“夜間風涼,怎麽穿這麽少?”齊子元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隻沒比夜風暖上多少的手覆在臉上,壓低了聲音笑眯眯地回道:“急著出門,沒來得及換衣裳。”“那我……”齊讓話隻說了一半,就被刻意壓低的氣聲截斷。“不用啦,這殿裏又不冷,”齊子元說完,伸手越過齊讓,將內殿門輕輕帶上,“我們到那邊去吧,別吵醒了阿咬。”這種時候不管齊子元說什麽齊讓都是不會拒絕的,所以他立刻點了點頭,應了聲:“好。”這段時日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和齊讓見過幾次,永安殿確是很久都未來過了,布置陳列一如先前沒有任何變化,除了站在木架上翅膀微張一雙豆豆眼裏充滿戒備和好奇的小白。“這才多久沒見,就不認識了?”齊子元走到木架前,伸出一根手指虛虛地點了點小白,“先前算是白喂你了。”話音剛落,小白突然就歪著頭主動用頂冠蹭了蹭他的手指。“呀,還認識我?”齊子元眼睛亮起來,扭過頭看向齊讓。“你先前每次過來不是喂食就是陪它玩,也算是它的主人,怎麽可能不認識?”齊讓在書案前坐下,目光始終落在齊子元臉上,“那邊有風,過來坐。”“好。”齊子元又輕輕摸了摸小白的頂冠,回身直接坐到齊讓身旁,半趴在書案上看著他,“還以為皇兄要問我怎麽突然來了。”“我知道你為什麽會來,”齊讓端起茶壺,一邊倒茶一邊回道,“並沒覺得突然。”“皇兄知道我為什麽會來?”齊子元眨了眨眼睛,回問道。“因為我也想見你。”齊讓說著話,把倒好的茶盞遞到齊子元手邊,麵上並沒有什麽表情,語氣也十分自然,仿佛隻是說了一句“請喝茶”。“皇兄……”齊子元微微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心口,清晰地感覺到了突然變快的心跳。瞧見他的樣子,齊讓彎了眉眼,笑著回問:“怎麽了?”“沒事,”四目相對,齊子元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端起手邊的茶盞淺淺喝了一口,而後才又開口,“就是皇兄把我的話說了,讓我一時不知道要說點什麽才好了。”“不說也沒關係,你人在永安殿就很好了,”齊讓也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這是你前一陣讓讓送來的北苑茶……北苑每年隻產那麽一點新茶,怎麽都讓人送到我這兒來了?”“我又不愛茶,喝什麽都差不多,送到皇兄這兒才不浪費,”齊子元捧著茶盞,朝著齊讓歪頭笑,“這樣我也可以有理由到皇兄這兒來蹭茶喝呀。”“你到我這兒來什麽時候還需要理由了?”齊讓笑了一聲,“這次的貢茶我都給你留著呢,以後天天都可以喝。”“好啊,”齊子元垂下眼眸,看了眼手裏的茶盞,而後抬起頭來,突然道,“不過都這個時辰了,要是喝多了茶,就更睡不著了吧?”“嗯?”齊讓正伸手去拿茶壺,聞言動作一頓,抬眸看著他,“那你是想……”“先前不是說等皇兄身體好了,一起不醉不歸嘛,”齊子元說著話,放下手裏的茶盞,伸手在書案底下摸了摸,拎出一個壇子來,“所以我把當初生辰宴上欠皇兄的酒一起帶來了。”齊讓目光落在那個酒壇上,明顯是意外的,但迎上齊子元充滿期待的目光,卻還是點了點頭:“那稍微喝一點,你極少飲酒,多了會頭疼。”“陳敬已經讓尚食局準備醒酒湯啦,”齊子元將酒壇放在書案上,語氣認真,“我今日就要和皇兄不醉不歸。”見識過這人在自己的生辰宴上一盞就醉的酒量,再聽見他這樣堅定的語氣,齊讓忍不住笑了起來,寵溺地點了點頭:“那好,我陪你慢慢喝。”說著站起身,找了兩個酒盞過來。不出所料的,齊子元帶來的果然是上好的竹葉青,倒進酒盞裏顯出澄澈的黃色,撲鼻的酒香裏夾雜著清醇的竹香,還有淡淡的草藥香氣。齊讓端起酒盞,輕輕地嗅了嗅,而後抬眼看向對麵的齊子元:“想說什麽嗎?”“我……其實是想說點什麽的,但又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齊子元輕輕晃了晃手裏的酒盞,“等明日吧,等明日解決了許勵這個麻煩和都城的危局,所有的事都塵埃落定,我也可以毫無顧忌地開口了。”話說到這兒,他突然抬起頭,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齊讓,“其實皇兄知道我想說什麽吧?”“知道,”齊讓握著酒盞的手指慢慢捏緊,聲音不大,含著溫柔的笑意,“或許我們想說的是一件事。”“那就好,”齊子元也彎了眉眼,伸手和齊讓輕輕地碰了碰酒盞,“那我們今晚隻喝酒,至於其他的,都留到以後。”“好,”齊讓點了點頭,手腕微抬,一口氣喝光了盞中的酒,“所有的一切,都留到以後。”縱使先前喝過一次,齊子元還是不很能適應竹葉青的口感,但目光看著齊讓,不由自主地就抬手將酒盞中的酒一飲而盡,而後仿佛完成什麽使命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你……怎麽都喝光了,”齊讓愣了愣,急忙把方才倒好的茶盞遞了過去,“這又沒有旁人,不是說慢慢喝就好?”“不知道,”齊子元抿了抿唇,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竹葉青的醇厚的口感裏夾雜的甘甜,“可能是覺得今天的酒格外好喝。”“明明是一樣的酒,怎麽今日就格外好喝了,”齊讓失笑,單手拿起酒壇,“那還要繼續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