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做什麽,”齊讓適時地開了口,“就是睡得太熟,陳敬來送醒酒湯的時候沒忍心把你叫醒。”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依舊不高,卻異常的堅定,讓齊子元心底湧起的困擾在一瞬間散了個幹淨。或許是說了些什麽,但既然是說給齊讓的,好像又沒什麽關係。“天好像亮了一點,”齊子元伸了個懶腰,回身坐在圈椅上,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江公子已經動身了?”“嗯,”齊讓朝他手裏看了一眼,眉頭皺了皺,到底沒說出“隔夜的冷茶不要喝”這樣掃興的話,而是將目光轉向了窗外,凝神聽了聽,“許勵應該已經動手了。”“這麽早……”話說了一半,就被突兀地敲門聲打斷,下一刻陳敬壓低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太上皇,陛下他……”“朕已經醒了,”齊子元說著起身,走到門口打開殿門,看著門外的陳敬,“什麽事?”“上將軍許勵同數位大人一並來了皇城,說是有要事求見,”陳敬躬著身子回道,“現下正候在奉天殿。”“一個兩個的還真是勤勉,天都沒完全亮呢,”齊子元微抬頭,看了看還昏暗的天色,“來都來了,也是該見上一麵了。”說完,他轉過頭,看著還站在窗邊的齊讓,“皇兄。”“韓應與你同去,”齊讓輕輕點頭,“一切都在掌控中,不用擔心。”“有皇兄在,我自然不擔心,”齊子元說著話,彎了彎眼睛,轉回目光看向陳敬,“那就走吧。”“可是陛下……”陳敬微頓,目光落到齊子元滿是褶皺的袍衫上,“要不要換身衣衫再過去?”“嗯?”齊子元垂下目光,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而後輕輕笑了一聲,“這樣不是正好,省的諸位大人們擔驚受怕了這麽多天瞧見我衣著得體、精神飽滿,豈不心生怨懟?”“這……也是,”陳敬張了張嘴,最後點了點頭:“禦輦就在殿外,天色昏暗,您當心腳下。”齊子元應了聲,回過頭又朝殿內看了一眼,感應到那道似乎永遠都會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彎了唇角,理了理衣擺,大步邁出了殿門。休朝多日,奉天殿內難得又匯聚了這麽多人。到底是習慣使然,在這種情形下,瞧見徐徐步入殿中的齊子元居然還不忘了躬身行禮。齊子元腳步微頓,目光從殿中掃過,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在眼中——跟預料的差不多,朝中三品以上世家出身的官員大都到了,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是出於本心,又有多少是被哄騙了來,又知不知道許勵背地裏做的那些勾當。不過都沒什麽關係,既然來了,便算不得無辜。視線在隊首的周潛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齊子元勾了唇角,大步上了禦階,坐到了龍椅上。“眾卿都起來吧……”他說著話,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一邊擦著眼角的淚,一邊慢吞吞地接上後半句,“難為你們天都沒亮匯聚了這麽多人過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兒?”回答他的是滿殿的沉默,很顯然,即使到了這種時候,這些素來精明的朝臣們也依然有所保留,輕易不願當出頭的那個。但既然來了,總會有人站出來——稍傾後,站在正前的許勵向前走了兩步,微仰頭看著龍椅上的齊子元:“臣等是來請陛下下旨遷都的。”“遷都?”齊子元托著下頜,看起來依然是困懨懨的,語帶不解,“我大梁開國至今數百年一直以此為都,好端端地怎麽要朕遷都?”“陛下,北奚大軍勢如破竹,已經直逼都城,”許勵拱手道,“臣等知道陛下心有猶疑,但依著當下的局勢,遷都已是迫在眉睫。”“迫在眉睫……”齊子元挑眉,目光從許勵臉上轉向其他人,“列位也都是這麽想的?”“陛下,北奚大軍在三日內連下六城,勢頭正盛,僅憑著河東殘存的守軍和祈關那兩萬人怕是難以抵抗,現在遷都還能有準備的時間,總好過等北奚人兵臨城下……”在其他人的矚目下,自進了殿一直沉默的周潛終於上前開了口,“臣等也是為了陛下的安危和大梁基業著想。”“與其說是擔心朕,舅父和列位其實是更擔心自己吧?”齊子元輕輕笑了一聲,“諸位大都出身世家,數百年的積累都在這都城裏,若北奚人來了自是不會放過你們,但世家又重聲望,深恐獨自南遷會留下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名聲,便想著由朕來做遷都的決定,對嗎?”“陛下如此說,便是折煞臣等了,”眼見四周因為齊子元的回問而陷入沉默,許勵適時開了口,“臣等或許有些私心,但遷都一事,確確實實是為了陛下著想的。”“是嗎?”齊子元歪了歪頭,“那朕倒是想知道,遷都之後呢,諸位又是什麽打算,效仿朱溫,挾持朕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控製朕,再在不聽話的時候殺了朕另立新君?”“陛下是天命之子,臣等又怎敢做如此欺君罔上的事,”許勵立時回道,“臣等隻想請陛下下旨遷都,絕無冒犯之意。”“真的嗎?”齊子元輕輕哼了一聲,“那朕今日就是不同意遷都呢?”“臣等一心為了陛下和大梁江山著想,陛下又何必如此執拗?”許勵慢慢地站直了身體,麵上似乎帶了無奈,但一雙發亮的眼睛表明著,他今日前來就是在等這句話,“既然陛下的病還沒好,臣等也隻能替陛下做下決斷,以保我大梁基業。”“拐彎抹角一大通,終於步入正題了,”齊子元揉了揉宿醉後隱隱作痛的額角,“列位大清早的過來,歸根到底不就是來逼宮嘛,現在動手就是,不然不白費了許將軍這麽久以來的苦心布置?”“陛下……”察覺到四下裏看過來的目光,許勵勉強定了定心神,“陛下就算不願遷都,又何必來誣陷臣對大梁對陛下的滿腔熱忱?”“此刻皇城外埋伏的宿衛也是朕的誣陷?”齊子元抬眼,看向階下眾人,有的訝異,有的驚詫,也有的麵沉如水、神情莫辨,便繼續說了下去,“朕知道,你們中有些人確實是擔心都城安危想要來勸朕遷都,可有的人卻是想趁著戰亂四起、家國動蕩之際,想給這大梁變變天,對吧,許將軍?”一時之間,階下的朝臣各自慌亂起來,有人後知後覺想起近段時日宿衛換防格外頻繁,也有人後悔一時急迫受了蒙騙,隻有許勵還鎮定地站在原地,看著安坐在龍椅上的齊子元:“陛下又是何必,原本隻要您與列位大人聽話一點,臣自會保你們平平安安地遷離都城,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臣怕是難保您的體麵了。”“體麵?”齊子元輕輕笑了一聲,終於從龍椅上站起身來,走到禦階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許勵,“許勵,你為了一己私欲,勾結外族,不顧百姓安危,不顧家國興亡,現在又有什麽臉,在這兒和朕談體麵?”“你……”沒想到這小皇帝到了這會居然還敢說出這樣的話,許勵不由惱怒起來,“既然這樣,那就別怪我翻臉了!”話落,他拔出自進門就一直佩在腰間沒有卸下的長劍就要往禦階上衝,跟著就被一道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影攔住了去路。還沒來得及看清抵在頸項上的長劍的主人的麵目,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後,一道清冷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中:“這麽久了,許將軍還是一如既往地沉不住氣。”“齊讓?!”“太上皇!”奉天殿內一片嘩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身著小袖袍衫,腰佩長劍,身後跟著一隊近衛的齊讓身上,包括站在龍椅前的齊子元。“皇兄,”瞧見齊讓,他眉眼間不自覺地就漾出了笑意,“你們的動作可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齊讓沒有回答,目光落在齊子元身上,將他從上到下地掃量了一遍,便轉了視線,看向禦階上被韓應用長劍抵著的許勵:“許勵勾結北奚人,挑起戰事,欺君謀反,即刻拿下。”話落,跟在他背後的近衛立刻上前,不顧許勵的反抗和掙紮,將人押出了大殿。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殿內陷入了一陣難得的靜寂,還沒等滿殿的朝臣將眼前的種種想清楚,就聽見齊讓又開了口:“今日許勵逼宮,在場諸位皆是同犯,一並押下去,待事後仔細審問。”“我等今日是被許勵誆騙來的!”有朝臣反應過來,立刻開口叫冤,“今日到此隻是為了勸慰陛下遷都,對於許勵種種所為並不知情!”“並不知情?”齊讓站在禦階之下,背對著龍椅,直視那朝臣,“許勵設下伏兵想要將你們一並拿下或許不知情,但你們這麽一堆人匯聚在這裏,不就是為了逼宮的嗎?”“老臣現下才看明白,今日想要逼宮的另有其人才是,”一直沉默著的周潛突然開了口,“許勵已經拿下,危局已解,陛下就在這殿中,太上皇卻依舊披堅執銳,還自作主張來處置朝臣,你今日過來到底是為了幫助鏟除叛亂,還是另有所圖?”“就算我是另有所圖又如何?”齊讓抬手,慢慢握住腰間的長劍,目光微抬,掃過殿中每一張驚慌的臉,“還不到一年的工夫,諸位難道就忘了,這大梁的江山本該是誰的?”這句話說完,心思各異的朝臣們都陷入了沉默。這江山本該是誰的,自是沒人會忘,甚至在一開始得知齊讓醒了的消息時,滿朝上下的人都篤定了他不會甘心就將皇位拱手相讓,卻沒想到他真的就安安心心地將養起來,不過問一點朝中之事。原來竟是為了等待今日。許多人的目光不自覺地就轉向了龍椅前一動不動的齊子元。所以這小皇帝自以為是和太上皇聯手作戲以鏟除許勵,到最後卻被設計了?到底是天真了些。對於眾人的心思,齊讓渾不在意也根本不顧眾人的辯解和抗議,吩咐人將這些出身了得、舉足輕重的朝臣們盡悉帶了下去,隻剩下龍椅前的齊子元,和還站在他麵前一頭霧水的韓應。“你也下去吧,”眼看著最後被帶走的周潛消失在視線裏,齊讓終於回過身來,看向了禦階上,“把這些人都看好,再讓維楨安排好人手,盯著各家的反應。”“是,”韓應應了聲,卻還站在原地,“太上皇,陛下……”“下去吧,韓應,”齊子元緩緩地開了口,“我也想和皇兄單獨聊聊。”韓應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退了下去,將偌大的奉天殿留給了他們二人。“所以皇兄今日是要拿回自己的皇位嗎?”齊子元慢慢走下禦階,在最後一級停下腳步,緩緩坐了下來,“其實皇兄可以不用這麽急的,等……”“等你借著今日/逼宮的由頭鏟除周家肅清朝堂把皇位讓給我還是等你和世家鬥得魚死網破再來收漁翁之利?”齊讓垂下目光,安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這皇位既然是我要坐的,總該由我自己來收拾。”“果然什麽都瞞不過你,”齊子元抿了抿唇,笑得有些無可奈何,“怪不得江公子這會都沒露麵,他到底還是站在你那邊的。”“他若和你聯手,就不是站在我這邊了嗎?”齊讓輕輕搖了搖頭,垂下目光看著齊子元,“你繼位不到一年,在朝中威信不足,周家作為太後母族,是你唯一的助力,你卻執意要與他們翻臉,就算能把參與逼宮之事當成由頭,就不怕他們魚死網破,把……”“把我不是太後和先帝的親子的身份揭露出來,”齊子元截斷了齊讓的話,歪著頭看他,“所以皇兄明知我打算事後禪位給你,也非要在今天動手拿回皇位?”“反正都是這個結果,追究原因也沒什麽意義,”齊讓閉了閉眼,從懷裏摸出一封事先寫好的詔書,遞到齊子元手裏,“我已經擬好了禪位詔書,你落印就好。”齊子元展開那詔書看了一眼,上麵文縐縐的措詞讓他本能地又頭疼起來,卻還是極力辨別出了裏麵的內容,而後輕輕搖了搖頭:“別人禪位都是要幾近自省和檢討,這樣才顯得讓位理所應當,皇兄倒好,唯一的理由是我身體不好,生怕別人不懷疑嗎?”“詔書寫得體麵未必就堵的住世人的猜疑,”齊讓滿不在乎地開了口,“既已到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意那麽多。”“好,我待會就落印,”齊子元合上詔書,抬眼看向齊讓,“那皇兄打算怎麽處置我這個廢帝?”“你……”齊讓喉頭微哽,“我本想送你去北關,但眼下……雖然西域諸國並不為懼,到底在興戰事,所以我會重新封你為宜王,封地嶺南。”“嶺南……氣候宜人,四季常青,確是個好地方,”齊子元垂下目光,略微思索了一會,“可是嶺南到底路途遙遠,山高水長,我今後可能都不會再回都城了,皇兄也還是堅持要送我去嗎?”迎上那雙明亮的,仿佛含著水光的眼睛,齊讓幾欲閃避,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是。”“我知道了,”齊子元點了點頭,慢慢站起身來,“那就如皇兄所願。”第一百零二章 天光漸亮,一道來自河東的急報打破了都城清晨的寧靜——氣勢如虹的北奚大軍在河東城外遭遇了定國公江深所率的北關大軍的伏擊大敗而逃,河東之危暫緩。一時之間,滿都城嘩然。定國公和北關軍就宛若一顆定心丸,既有他們在,北奚人便不足為懼,更不用再擔心都城被卷入戰亂裏,稍稍安心之後,有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北關距離河東上千裏,本該在北關已稱病數月的定國公江深和北關上萬大軍怎麽會如此及時地出現在河東?所以當日北關的種種變故,其實是故意賣給北奚人看的破綻,為的就是這一日?各種流言四下而起,然而還沒等眾人理清頭緒,上將軍許勵協同諸位大臣一起逼宮謀反,被本該前去河東支援的信陽侯率軍鎮壓的消息從都城裏傳了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條消息——昭寧帝齊子元積勞成病難以為繼,為保朝堂安穩,故而還位於太上皇齊讓。一夕之間整個朝堂居然發生了如此多的變故,剛剛還因為河東大捷的消息而鬆了口氣的朝臣們登時炸了鍋。他們中有的對於許勵逼宮一事提前知情,也有的明顯一無所知,但不管是哪一種,事情變成了現今的走向明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回過神之後就各自做起了打算,尤其幾個牽扯進了許勵逼宮案中的世家已經開始動作起來。但都和齊子元沒什麽關係了。禪位詔書已經昭告天下,齊讓理所應當地接手了種種紛亂的朝務,無事一身輕的前任皇帝正忙著收拾前往嶺南要帶的行囊。“陛……”陳敬手裏捧著件厚厚的披風,迎上齊子元瞧過來的目光立時改了已經到了嘴邊的稱謂,“這天一日日的涼了,這件披風您還是帶著吧?”齊子元本想說嶺南四季如春,用不上這披風,看著陳敬的樣子,還是點了點頭:“行,這一路過去總有冷的時候,帶上也好。”“好,奴婢幫您把它裝上,”陳敬疊著披風,突然又開了口,“您還是帶著奴婢一起吧,山高路遠的,奴婢也能照顧您。”“你父母家人都在都城,跟我走了,以後還怎麽照看他們?”齊子元把床邊那幾本話本一並裝進衣箱裏,抬眸看向陳敬,“我已經跟皇兄打過招呼,等我走之後,你就到永安殿去,也當是幫我照顧一下皇兄的飲食起居。”“太上皇……”陳敬抿著唇,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齊子元的神情,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您不怪他?”“這皇位本來就是皇兄的,他隻是拿回自己的東西而已,反而因為要給我體麵護我周全,平白等了這麽長時間,還留了這麽多的隱患和麻煩等著收拾,”齊子元起身來到書案前,一邊翻看上麵的東西,一邊道,“你跟在我身邊這麽久了,也知道我對那皇位並沒有留戀,將皇位還給皇兄,也算是互相成全。”“既然這樣太上皇為何還要將您遣去嶺南?”陳敬說著聲音低了下去,語氣裏多了自己都未察覺地埋怨,“您留在都城又不會搶他的皇位!”“當下的都城看起來平靜而已,我這個廢帝身份敏感,稍有不慎就要被扯進亂局裏,對我和皇兄都不是什麽好事,”齊子元微垂眼簾,遮掩了眼底的情緒,“還有就是,皇兄大概會覺得我是想離開都城的。”“那您想嗎?”想起自家陛下曾經在外當了多年的藩王,陳敬的語氣遲疑起來,“您想離開都城嗎?”“自然是想的,過去的這大半年裏,我沒有一日不想離開這皇城,去看看大梁的萬裏河山,”齊子元伸出手,拿起放在書案角落那支宣筆,手指不自覺地握緊,聲音也低了幾分,“但到了終於能離開的時候,又難免……”“難免什麽?”見他一直看著那支宣筆不說話,陳敬忍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