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感受,是齊子元從未料想過的,突兀地出現在他人生裏的牽絆,卻並不會因此覺得困擾——人生在世本來就是該有些牽絆的,他們不會限製你的自由,卻更讓你感覺到活著的意義。也因而要一並承受附帶的悲離痛楚。馬車沿著清晨空曠的街道一路暢通無阻地駛出了都城,視野裏再見不到巍峨壯觀的皇城,齊子元終於收回視線,放下了車簾,卻沒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到底是交通不便利的古代,從都城到嶺南幾千裏,像齊子元不急著趕路的行法,水陸交替差不多要用三個月的時間。離開都城的時候是夏末秋初,一路顛簸向南而去,秋意愈發深了起來,天氣比預想中要涼的多,但明明已是深秋,路邊仍是一片昂然的綠意倒看得人心曠神怡。齊子元畢竟是個見多識廣的現代人,對這些迥然不同的景致也沒太在意,韓應這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卻覺得格外稀奇,一路過來連話都多了不少,有意無意地給齊子元增添了不少陪伴。暮色西垂,又趕了一整天路的車馬在郢城的驛館門前停了下來。韓應先下了馬車,示意隨行的親衛進驛館裏檢查後,才將正在馬車上打瞌睡的齊子元請了下來:“不是說南方都四季如春,這郢城入了秋也是一樣的涼,幸好公子帶了厚衣裳。”“郢城可能還不夠南,”齊子元說著話,攏了攏身上那件陳敬特意裝進行囊的厚披風,抬眼朝四周看了看,“但也比都城要暖上一點,都城這個時候……應該快下雪了吧?”“估計還要等些日子,”一路同行而來,韓應已經十分了解齊子元,知道他隻是隨口感慨一句,並不用故意去迎合,便順著接了一句,跟著轉了話題,“這幾日為了趕路,公子休息的都不太好,現下終於到了郢城,可以好好休息兩日,等船隻備好了,就可以改水路繼續前行了。”“辛苦了。”齊子元說著話,跟在韓應身後進了驛館。“這驛館內已經提前檢查過了,十分安全,”韓應說著話,伸手推開了靠中間的一間房門,“房間裏備好了熱水,公子先洗個澡休息一下,屬下待會把吃的送過來。”“不急,你先吃過了再送來,”齊子元進了門,回頭朝韓應囑咐道,“反正我總要會工夫才能洗完。”韓應知道他的體貼和善良,也不再爭辯,點頭應了聲,看著齊子元關上房門才轉身朝驛館後麵走去。郢城地處大梁中南部,臨江近水,水路便利,漕運興盛,自古以來便是富庶之地,連驛館也比這一路而來的其他地方要精美周全的多。連日的顛簸勞頓,總算能好好地洗上一個熱水澡,齊子元忍不住多耗了一陣,知道水溫已漸漸轉涼,自己也開始泛起了困意,才終於依依不舍地起身去更衣。等換好衣服從裏間出來,韓應正好拎了晚飯過來,除了食盒,額外還有一封厚厚的書信一起遞到齊子元手裏:“也是巧得很,我們今日到郢城,這信也剛好今日到。”“皇兄知道我們的行程,每次寄信前都會專門估算時間,”齊子元一邊拆信,一邊朝韓應問道,“你吃過了嗎?”“……晚飯剛好,是打算送過來就去吃的。”明明知道麵前這人早就不是皇帝,也並不會對自己有什麽懲戒,眼見他挑起眉來,韓應還是不自覺心虛起來,連聲音都低了幾分。“我就知道,”齊子元抽了抽鼻子,一隻手拿著那封還沒拆完的信,另一隻手掀開食盒的蓋子,掃了一眼後開了口,“反正又是這麽多,正好一起吃吧。”話已經到了這份上,自是沒辦法再拒絕的,所以韓應點了點頭,伸手將碗碟從食盒裏端了出來。說是要一起吃,但當下齊子元的注意力全在手中這封信上。離開都城一路往南而來,有各種各樣先前不曾見過的風景,也多了許多新鮮的見聞,齊子元將它們一一記了下來,寄給了皇城裏正因為軍情、朝務而忙得不可開交的齊讓。他本意隻是想要分享自己當下的生活,卻沒想到會收到齊讓的回信,厚厚的一封信上記錄著朝堂內外的大小事宜還有周太後、許戎、江維楨、江淇甚至包括陳敬在內所有齊子元記掛著的人的近況。飄逸瀟灑的字體居然用來寫這樣瑣碎的事情,通篇上下沒有一個“想”字,卻字字句句都能看出寫信人的想念,讓齊子元忍不住心軟,人還在馬車上就忍不住提筆回信。這麽一來一回的便逐漸養成了習慣。幾乎每隔十日,不管到了哪裏,齊子元都能收到來自都城的信,雀躍著看過之後,再立刻回信,將自己滿腔的思念借著那薄薄的紙張一路送往都城。這其實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兩個人明明不在一處,卻能通過文字將自己的生活盡悉分享給對方,等待書信的過程也給讓這漫漫的路途又增添了些許期待。“公子,”韓應給齊子元添了碗湯,“夜間天涼,喝碗湯暖暖身子。”“多謝,”齊子元伸手接了湯,目光卻還在信上,“西域那幾個小國都已經稱降了,北奚卻好像要鉚足了勁和我們耗下去,也不知道這戰事還要多久才能結束。”“北奚這次對河東動手,拚上了舉國之力,先前占了那麽多便宜,驀地讓他們放手退回去,恢複以往稱臣納貢的日子肯定不會甘心,”韓應接了話,“而且屬下之前聽說東氐使臣已經到了都城,不僅進貢示好,還保證了不會再給北奚任何的援助,更不會讓他們再經自己領土回去,所以北奚人已然是沒了退路,隻能背水一戰。不過有定國公和北關大軍在,想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了。”“雖然最後總能取勝,但戰事拖久了對我們也不利,”齊子元說著話,已經將信上的內容都看了差不多,“幸好朝中最近還算安生,為了安撫這些世家,皇兄可是費了不少的工夫。”眼見他終於看完了,韓應悄悄鬆了口氣,指了指那碗還未動的湯:“湯都要涼了,公子還是吃過飯再回信吧?”“自然,我現在餓得頭暈眼花,都要拿不起筆了,”齊子元端起湯碗喝了一口,“好歹吃飽之後,字也能寫得好看一些。”“公子還真是……”韓應笑了一聲,正要再替齊子元添些湯,身後的房門突然被人叩響,“公子,有一封給您的請帖。”第一百零五章 和都城相比郢城的秋意並不濃厚,既不見金黃的落葉,也難見湛藍的晴空,甚至下起了連綿不絕的秋雨。但除了空氣實在是太過濕潤,綿綿細雨中看到的景致確是能讓人心曠神怡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洗了熱水澡的緣故,齊子元睡了離開都城後難得的一個好覺,整個人神清氣爽,才一出門就踩進水坑沾濕了鞋襪也沒影響到心情,撐著紙傘沿著街巷一路優哉遊哉地向前走著,甚至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起了歌。對比起他的自在,韓應麵上的神情明顯凝重的多,一邊寸步不離地跟著向前走,一邊戒備地打量著來往路過的行人。“難得有這一日的空閑,能在這和都城迥然不同的景致裏閑逛,”齊子元微微側目,朝身邊看了一眼,“韓應,你也放鬆一點嘛。”“若隻是普通閑逛,屬下自然能夠放鬆,”韓應回完,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公子,那封拜帖實在莫名其妙,依屬下的意思,那茶樓還是不去的好。”“我如今身份敏感,雖皇兄囑咐了要多加關照,但一路南下各地官員也是極盡可能地避免與我有交集的,偏偏這位郢城總管,我前腳剛到郢城,後腳拜帖就送到了驛館,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將我請到府裏去,可見其心思叵測,我總得照了麵才能知曉,”齊子元說著話,微微抬了抬下頜,朝不遠處的城牆示意了一下,“這茶樓附近有巡防還有你早就安排好的近衛,我的安危不會有問題的。”從都城一路隨行而來的近衛都是跟在齊讓身邊多年的,忠誠可靠又武藝高強,就算這茶樓裏確實有異,護衛齊子元安全離開總是不成問題的,況且一路下來韓應對齊子元的秉性已經十分了解,知道他雖然溫和善良,決定了的事卻是從來不會改變的。到底是在皇位上坐過大半年的人,即使笑眯眯的,也總帶了毋庸置疑的果決。既如此,韓應也不再費口舌去勸,隻是跟著齊子元的腳步更緊了些。沿著街巷一路走馬觀花,好一會才終於到了拜帖上的那間茶樓,齊子元腳步微頓,仰頭欣賞了一下正懸於門上筆走龍蛇的牌匾,而後才收了傘慢吞吞地進了門。正上午,又一直下著雨,茶樓裏的人並不多,中間用來說書的台子都還空著,一路進了門也不見有小二來迎,隻有個掌櫃模樣的年輕人斜倚在櫃台裏,漫不經心地算著賬。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終於開了口:“樓上雅間,還請自便。”說著,也不管齊子元知不知道雅間在哪,便又垂下視線,繼續算起賬來。一路南下,也見過各式各樣的人,這樣開店的還是頭一次見。齊子元玩味地笑了一聲,在心底暗暗重複了一下和韓應交換了眼神後,朝著不遠處的樓梯走去。二樓更加的安靜,途徑的幾間雅間都敞著門不見人影,直到最盡頭的一間,順著半敞的門看進去,終於瞧見一個被屏風遮蔽著的人影。“看來這位就是章總管了,”齊子元在門口停下腳步,也不急著入內,對著屏風內的人開了口,“雨天路滑,走得慢了些,勞煩久候。”“宜王殿下能來,已是在下的榮幸,稍候一會也是理所應當,”那人說著話,從屏風裏繞了出來,朝著齊子元施了一禮,“隻是還請殿下見諒,在下並不是章總管。”“你不是章總管?”齊子元眯起眼睛,語氣裏帶著明顯不滿,“那封送到驛館的請帖是假的?”“請帖確確實實是章總管所寫……在下和章總管有些私交,便托了他幫忙將殿下請到了這茶樓來,”這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者麵上笑著朝跟在齊子元身後的韓應瞥了一眼,“至於在下的身份,隻能向殿下一人透露。”“你……”齊子元眯了眯眼,和那老者對視之後,回過頭朝韓應看了一眼,“門外等我就好。”韓應略有猶豫:“公子……”“你對本王的話有什麽異議?”齊子元冷冷哼了一聲,“還是說你一路跟著我過來不是為了護衛我的安全,而是監視本王的行蹤?”察覺到那老者投過來的目光,韓應微躬下身子,不怎麽情願地應了一聲:“屬下遵命。”等韓應出了門,又從外麵關好房門,齊子元也終於落了座。他半靠在椅上,毫不收斂地打量著對麵的人,直等到對方斟好了茶,遞到自己麵前,才緩緩開了口:“你到底是什麽人,費這麽大周章請本王過來又打得什麽主意?”“我是什麽人其實並不重要,”那老者給自己也倒了盞茶,麵上笑吟吟的,“至於我的打算,應該和殿下差不多?”齊子元垂下目光,看著麵前的茶盞:“本王聽不懂你的意思。”“方才得知我不是章總管時,殿下可是失望得緊,”老者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也可以理解,殿下身份敏感,沿途官員避之不及,難得有一個主動下請帖的,殿下該是想著好好結交一番的,可惜來了瞧見的是我這個沒什麽用的。”“你……”齊子元下意識扭頭朝外麵看了一眼,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你有話直說,本王懶得和你繞圈子。”“那就進入正題好了,”老者放下茶盞,凝眸看向齊子元,麵上的笑意散去,看起來略有嚴肅,“先跟殿下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姓方,單名笠,周圍人都叫我方先生,嶺南人士,或者也可以說是南越。”“南越?”齊子元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二十多年前我父皇在位的時候南越不是就亡國了?”“國雖然破了,但到底南越人還沒死絕,”方笠緩緩道,“我不就坐在這兒和殿下喝茶呢嗎?”“你是南越遺民?”齊子元思緒微轉,“那你找我是想……”“想和殿下合作,”方笠直接了當地開口,“這些年來,我和一些個南越舊臣一起也積蓄了一點力量,卻總還是難以和梁軍抗衡,因而就費了些力氣結交了一些大梁內部的人脈,比如今日替我請殿下來的章總管,他手底下可掌管著萬餘人的舟師。”“既然這樣,”齊子元微垂眼眸,手指也慢慢握緊,“你與章總管聯手就是,又何必費心思等本王過來?”“章總管為人可謹慎的很,我們是南越舊臣,他與我們聯手便是通敵叛國,手下的將士也未必樂意,”方笠緩緩道,“但陛下可不一樣,畢竟那皇位本就是您的。”“原來方先生是想拿我當吉祥物,”察覺到對方稱呼的變化,齊子元勾起唇笑了一聲,“你們怎麽就知道,我想拿回那個皇位?”“陛下若是不想,今日也不會來了,”方先生又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具體的計劃我們已經做好了,隻等陛下替章總管定一定心神,屆時憑著他手下的舟師,再以陛下之名拉攏一下附近的守軍,至少也能夠占據淇江南岸諸地,和北邊分庭抗禮不成問題。”“看來方先生都替我籌謀好了,”齊子元抬眸看著方笠“那方先生又想要什麽呢?”“我們要的不多,”方笠回視他,“隻要事成之後,陛下將嶺南之地還給我們南越人即可。”“嶺南……也不算貪心,”齊子元終於端起麵前的茶盞,輕輕嗅了嗅之後又皺著眉頭放了下來,“我喝慣了北苑茶,對這些實在喝不下。”“北苑茶確是好茶,隻是可惜茶量實在少,盡悉進貢給了皇城,”方笠道,“等事成之後,殿下就又可以喝到北苑茶了。”“那便這樣,”齊子元垂下視線思索了一會,“不過,剛你也瞧見了,我身邊跟著的這些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得等我先想些辦法打發掉。”“自然,”方笠點了點頭,“陛下盡管開口,我們的人會極盡配合。”“好,”齊子元再次端起茶盞,和方笠手裏的輕輕碰了碰,“那今日便先到這兒。”緊閉的房門乍一打開,韓應立時迎了上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已經到了嘴邊的關切的話又咽了回去,低著頭行了一禮:“公子。”齊子元瞥了他一眼,沒有接話,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就這麽出了茶樓一直走到驛館,齊子元都保持著沉默,直到終於進了房間,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公子,”也跟著憋了一路的韓應連忙開口,“您還好吧,裏麵那個老頭子到底是什麽人?”“一個一把年紀了還不忘癡心妄想的蠢貨,”齊子元在書案前坐了下來,一邊磨墨一邊道,“倒讓我想明白一件事。”“什麽?”韓應下意識回問道:齊子元微垂眼簾,捏著墨條的手指不自覺握緊:“廢帝這個身份隻要在這世上存續一日,就會有人想借此讓我和皇兄都不得安生。”韓應愣了愣,隱隱地覺得齊子元仿佛做了什麽打算,連忙開口:“您是想……”“我先給皇兄傳個信,讓他提前做個準備,”齊子元放下墨條,拿起錦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指,“至於我自己的打算,我待會會告訴你的。”第一百零六章 五日後的傍晚,一封來自郢城的加急密信抵達了都城,一路送進了永安殿。入了秋後白日愈發的短,不到酉時天色就已黑了下來,永安殿內早早亮起了燭火,才用過晚膳的齊讓慣例坐在書案前批閱奏章。江維楨進門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就又收回注意力到奏章上:“不是說今晚要回府裏住,怎麽還沒走?”“正準備走,才一出門碰見這個,”江維楨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封信放到書案上,“立刻給你拿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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