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朝廷選官已經死死把持在世家手中。有朝一日,他們若是聯起手來,其後果恐怕不堪設想。還請陛下明鑒,早下斷腕之決心。”容慎與他對視良久,終於堅定地吐出了一個字來:“……好!”“我還在為稅法之事躊躇不前,猶疑不決,你卻已經想得這般長遠了。我想的是如何借稅法扳倒太後一黨,你想的卻是如何改稅利國利民。無論是理政的才能,還是治國的胸懷,我都及不上你。”賀蘭修剛要說些什麽,卻被他攥緊了手,又聽他道:“但是沒關係,我們已經是一體的了。你聰明,就是我聰明,你厲害,就是我厲害。隻要你我同心,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會是我們做不到的?”容慎的眼睛很亮,攥著他的手也很用力。賀蘭修垂眸望著這雙獨屬於少年君主的眼睛,漂亮,堅定,野心勃勃,突然不合時宜地憶起了這雙眼睛在龍榻之上微微泛紅,目光迷離的風情。他的聲音低沉了些許,像讚許,也似暗示:“陛下英明。”隻這一聲,容慎就幾乎要醉倒在他懷裏了。第70章 春寒料峭, 福祿生怕兩位金尊玉貴的主子著了涼,一下朝回來就忙忙地指揮著底下的人關緊了門窗,又在含章殿四處都點起了炭盆, 這才讓殿內的冷氣散去了不少。忙完這一圈, 他猶嫌不足,總覺著自己忘了點什麽。左思右想之後, 福祿一拍腦門兒, 才記起派人去取兩件厚厚的裘衣來。待裘衣取過來,他捧著就往內殿去, 卻見當今天子沒骨頭似的倚在心愛重臣的懷裏,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什麽。福祿猶豫片刻, 到底還是對聖上龍體安康的關懷占了上風, 捧著裘衣上前道:“陛下……”容慎聞言扭過頭來, 看見他手上的東西, 輕輕地瞪了他一眼。賀蘭修卻立刻道:“穿上這個足以禦寒了。起來, 批折子去。”福祿這才知道自己壞了主子的好事, 心道不妙,可麵上卻不敢露出什麽來, 隻能恭謹地站在一旁。容慎不情不願地坐直了身子, 看了眼裘衣,挑刺道:“怎麽是虎裘?去把太尉送朕的那件狐白裘拿來。”福祿為難道:“陛下是否忘了?那件狐白裘先前略有破損, 命人送去織室修補了, 如今尚未送回來呢。”容慎神色一僵,為自己找補道:“這麽久還沒送回來, 可見是織室的人沒有盡心。再說,這般金貴的東西, 怎麽會這樣容易破損?看來他們織造的時候,也沒有能做到結實耐用,得讓他們好生練練技藝了。”福祿不敢頂嘴,心中卻暗道,再結實耐用的衣裳,也禁不住您一收到就當成寶貝似的,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更何況,織室的人製衣,首要考慮的豈會是結實耐用?就算是做工最為精細的龍袍,也沒有哪個皇帝會經常穿同一件的。“好了。”賀蘭修打斷道,“下次再給你多獵幾張狐皮就是。別找茬了,安生看折子去。”這語氣作為臣子而言,簡直堪稱大逆不道,盡管已經親耳聽過很多次,福祿還是忍不住眼皮一跳。然而容慎自己不僅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期待地微微睜大了眼睛:“一言為定?”“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容慎這下滿意了,也不再計較什麽狐裘虎裘,高高興興地披上就坐到了禦案邊,開始翻起折子來。賀蘭修則在一旁勾勾畫畫,不知在忙些什麽。福祿大著膽子瞄了一眼,卻像是一張布防圖。他心中一凜,頓時垂首躬身,不敢再窺探了。這兩個人都是一忙起來就廢寢忘食的主兒,辦起正事來也都是聚精會神,神情嚴肅,可並肩坐在一處,即使沒有交流,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福祿默默想道,如果這二位能一直這樣和睦相處下去,倒也是一樁好事。陛下自己高興,又能籠絡住太尉這樣的重臣,軍國大事也有人一起商議。隻是……前朝錯綜複雜的局勢之下,這樣的親密無間,真的可以始終維持不變嗎?似是為了印證他心中的想法,下一刻,殿門就驀地被人推開,一個年輕的宮人步履匆匆地進來奏道:“陛下,長樂宮傳來消息,太後那邊似有異動!”容慎當即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一旁的賀蘭修也抬起了頭。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眸中都明明白白地寫著四個字:終於來了。-朝廷還沒有就稅法改革一事商量出個結果,一封八百裏加急的軍報就先傳入了京中。當初一役,賀蘭修領兵直搗胡虜王城,王族或被殺,或被俘,土地皆被納入大齊版圖,又設下府衙,派遣官吏,前去對平民安撫教化。按道理來說,北境分明已經全然安定,再無後患了才對。可如今,不知又從哪裏冒出來一路兵馬,借道西域陳兵北境邊關,自稱是胡虜舊部,當初為保存火種敗走他國,如今反攻回來,勢要報仇複國。北境本就有不少被收服的胡人還不認同自己大齊子民的身份,此事一出,竟是紛紛雲集響應,不惜舍棄妻子逃出邊關,前去投奔從軍。邊關傳來消息之時,這批大軍還隻是陳兵,並未犯邊。可北境軍民飽經戰亂之苦,對戰事無比警覺,哪裏敢心生懈怠,當即就傳了加急軍報回來,請朝廷速速發兵禦敵。消息一出,朝野震動。平日裏如何內鬥,那都是關起門來自家打架。如今事涉邊關安危,對手還是侵擾了大齊北境數百年的胡虜殘部,氣勢洶洶,一呼百應,哪裏還有人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因而早朝一開始,就不斷有大臣出列,請求太尉率兵前往北境迎敵。原因倒也不言自明。太尉身為武將之首,總領天下兵馬調度之權,當初又是因為平定北境的功勳才得授的官職,現今北境有難,太尉若能親自前往,那不僅能讓北境軍民安心,更能令他從前的手下敗將們聞風喪膽,憑他們是什麽殘部,聚攏了多少兵馬,氣勢上就先矮了一截。隻是不知為何,賀蘭修一直沒有表態,天子也始終不置可否,仿佛並不想讓賀蘭修出兵一般。殿上有那等細心的,就不免揣度起來,聖上不欲令太尉親自出兵,莫非是忌憚他的威望和兵權,生怕他再次大勝歸來,功高蓋主?還是太尉留在京中,對聖上來說另有他用?畢竟如今太後與聖上之間的局勢一觸即發,太尉若此時離京,京中就少了最大的變數。還沒等他們想出個一二三來,一向明牌保皇的楊泊安竟然也鏗鏘有力地奏道:“請陛下盡早決斷,請太尉出兵禦敵!”保皇一黨多以他為首,此刻他已然表態了,其他人自然也紛紛跟上,齊齊學道:“請陛下盡早決斷,請太尉出兵禦敵!”容慎麵色不虞,轉頭看向了賀蘭霜:“太後的意思呢?”賀蘭霜漫不經心地答道:“陛下心中已有定論,又何必多此一問。若果真舍不得太尉離京,那換一位將軍出征就是了。莫非我泱泱大國,除了太尉一人,就沒有良將可用了不成?”容慎微微笑起來道:“朕隻是體恤太尉辛勞,再者說,不過是幾個亡國敗將罷了,哪裏用得上太尉親自出馬呢?不若給其他的小將一些機會,也好提拔幾個良將出來。”“陛下,這可不妥。”鄭王駁道,“雖說是亡國敗將,可胡虜凶殘,眾人皆知,更何況他們如今一心想要複仇,此等心誌,此等殺意,定然遠勝從前。陛下想磨煉新人是好事,可輕敵卻是兵家大忌。如今來看,太尉確實是不二之選啊。”容慎尚在猶疑,賀蘭修先主動道:“陛下,臣願往。”他這一出聲,此事便已成定局,眾目睽睽之下,再沒有變更的道理了。散朝之時,容慎冷著臉,又派福祿將賀蘭修召進去議事了。眾人隻顧著賀蘭修這邊的動靜,卻沒有人注意到,太後起身之前,不動聲色地同鄭王交換了一個眼神。“太後和鄭王……他們好大的膽子!”一進含章殿,容慎就驀地換了一張麵孔,猛地將桌上堆成山的奏折摜到了地上,胸口急促地起伏著,顯然是被氣得狠了。“為了爭權奪利,不惜引狼入室,勾結外寇,這就是朕的好皇叔,還有先帝的好皇後!”陛下向來是極溫和的,即使近些日子君威漸重,那也是不怒自威的,宮人內侍們哪裏見過他這樣厲聲厲色的火氣,一時間紛紛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就連福祿都有些心驚膽戰,垂著頭不敢多言半句,生怕自己犯了什麽忌諱。隻有隨後跟了進來的賀蘭修不怕他,彎下腰撿了幾本奏折,才不疾不徐道:“陛下好大的威風。底下人好不容易分門別類撿出來的折子,這下又要理上大半日了。”容慎沒想到他來得這樣快,一時間竟有些無措,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氣勢也弱了許多:“我,我一時沒控製住……”“你們把這些收拾了。陛下同我有話要說,午膳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擾。”囑咐完宮人們,賀蘭修才將折子放回桌上,攬住容慎的肩,往內殿去了:“走,進去慢慢發脾氣。”宮人們領命之後,抬首望向那兩道極親昵的背影,都在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太尉大人在陛下這裏,簡直就是一劑包治百病的良藥。進了內殿,容慎卻沒有再發脾氣,而是抓緊了賀蘭修的手:“你先前揣測此事,我還當你是思慮過重,料想他們一個身為宗親,一個身為太後,再如何野心勃勃,也不會拿一國之安危開玩笑的。更何況他們先前還勢同水火,怎麽會突然就攪到了一起去……”“世上之事,本就如此。為權為利,就連家國之仇都能暫且放下,又何況是一時的政鬥呢?先前我同太後站在一起,鄭王自然就要幫你對付太後一黨,否則外戚一家獨大,他就無法從中獲利。而今我又同你混作了一處,他們二人若是再不聯手,放任你我日漸勢大,那可就隻能坐以待斃了。”“那你難道真的要去北境?你分明知道此間陰謀,分明知道他們一定設下了埋伏圈套,隻待你上鉤,你還要去自尋死路?”賀蘭修回握住他的手,輕歎了一聲:“這不是我們已經商量好的事情?你怎麽突然就反悔了?”先前察覺長樂宮異動,察覺太後有意與鄭王聯手,察覺北境邊關有所動靜,賀蘭修就已經猜出了一二,並跟容慎約定好將計就計。今日楊泊安等人力薦他出征,也是因為得了宮中的授意。容慎在朝上試圖否決,賀蘭修還當他是不想答應得太快,令太後和鄭王起了疑心。沒成想,容慎是真的改了主意,不想讓他走了。聽見這話,容慎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想讓你以身犯險。我知道你智勇雙全,又早已洞悉他們的陰謀,事先做了準備,自然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可……可萬一呢?”身為君主,他當然知道,優柔寡斷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可這是他心愛的人,他唯一的枕邊人,他又怎麽可能沉著冷靜地坐視對方深入虎穴,心中卻沒有一絲觸動?先前同意,是為國。如今反悔,卻是為了他自己。他隻想做一個明君,可沒有想要做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聖人!賀蘭修頓了頓,才答道:“我承認,若是對手技高一籌,我的確有回不來的可能。”“但時局至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一路兵馬,是鄭王的私兵也好,是西域的援兵也罷,從它出現在邊關那一刻起森*晚*整*理,就已經對北境的百姓造成了威脅和恐慌。唯有徹底鏟除,北境才能重歸安穩,那些尚未歸心的胡人也才能徹底死心,從此身心歸附,真正地成為我大齊子民。”容慎一愣:“鄭王私兵?西域援兵?那不是胡虜殘部嗎?”“鄭王越是想偽造得盡善盡美,就越是容易露出馬腳。所謂的胡虜殘部,他以為打出那兩位將軍的旗號就可信了。可惜他大概不知道,他借名的這兩位將軍,都是由我親眼看著他們下葬的。”“可……當初的戰報上,確實沒有這兩個胡將的名字。”“其中一個,是還沒與我碰麵,就在行軍途中因老邁病逝了的。未曾交手,便不算戰功,我自然不會貪功虛報。可惜他的部下被我打得七零八落,倉皇逃離之間,將他的遺體落下了。我當時打理戰場,便順便命人將他下葬了。到底也算一代名將,總不好坐視他曝屍荒野。”“另外一個,雖然不是什麽名將,卻也是一個小部落的首領。當時他率部下護送部落婦孺逃離,被我伏擊,他自行上前喊話,道是願意自盡以保部落婦孺,請我高抬貴手,不要殺他部落婦孺。我告訴他不必自盡,歸降便可,他便真的降了。”容慎半是好奇,半是驚訝:“既然已經歸降,那怎麽又死了?”“後來我帶著俘虜回營,他也安安分分地待了好幾日。大概終於確認了我不會難為他們,他才來謝我不殺婦孺之恩,回去之後,他便自盡而亡了。他死之後,我才知道,他們部落向來隻許戰不許降。那幾日苟活,他已經滿心羞慚。”“我想,他應該也不願出現在俘虜名冊上,於是便將他的名字劃掉,並命人將他好生安葬了。”容慎聽完,卻是怔怔地感慨道:“他是真漢子,你是真君子。”“真君子?”賀蘭修笑了笑,倒是沒有否認。在朝堂之上,他未必贏得光明,可在戰場之上,他向來勝得磊落。“如此說來,太後和鄭王並沒有勾結敵寇,也沒有引來胡虜殘部。他們在北境自導自演,搞出這麽大動靜,隻是為了引你出京?”“不,你忘了,還有他們借道的西域。鄭王私兵不多,如今能令北境人人自危,大概從西域借來的兵也不少。”賀蘭修淡淡道,“聽說鄭王世子近來甚是喜愛西域舞女,府上有不少買賣胡姬的西域商人往來呢。”容慎憤憤道:“蕞爾小國,竟然也敢妄圖亂我大齊國政!”賀蘭修隨手按了按他的背:“若我所料不錯,他們會在通往北境的必經之路上伏擊於我。待我戰敗,或被殺,或被俘,他們都可以煽動北境軍民,借為我報仇之名,倒逼朝廷。京中他們動不了,因為他們在京中無兵也無名,隻能從我入手,逼你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