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道人又笑:“可你若約束自己,你又該往何處?”夜間,草蟲鳴唱。沈懷霜從山間回來,已是夜深,他收了背上的無量劍,沒急著回住處,反而走向侖的藏書閣。侖的書閣夜間也有人值守,若是夜裏睡不著,不拘是誰都可以進,隻是沒什麽人還會在夜半還跑來這地方。沈懷霜與門口值守的人打過照麵,取了一隻蠟燭,燭台握在手裏,上了二層的樓閣。幾盞明燈坐落在書閣的角落,淌開一圈暖黃色的光,老榆木書架一座隔著一座。沈懷霜挑著弓箭類相關的書目,忽然瞧見了一個極熟悉的身影。在層層疊疊的書目間,他偶然對上了一雙明亮的眼睛。燭火微弱,那一雙眼眼底如泛著光。那雙眼的主人沒有現身,目光交接,目光倒是有些奇怪,像是沒瞧見他。鍾煜目光透過他,像是和什麽人在對話,他的手摁在石磬上,久久不動。侖書閣這石磬不會致使人走火入魔。若是觸他的人著魔不肯走,耗盡心力,那鍾磬便會自己發聲響起,用樂聲催人醒來。沈懷霜從來不會打斷任何一人悟道。他走了過去,要往旁邊避開。忽然聽到輕柔縹緲的鍾磬聲,緩緩擊打。鍾煜眨眼醒來,隱有停滯之態。彈指間,又把手摁了上去。這一回,他聽時眉心微凜,呼吸越見激烈。後頸青筋凸起,那一道脈絡的走向,似逆行,又似前進。鍾磬聲又響。鍾煜幹脆放了兩隻手上去,指尖觸及,他如碰到了一件極疼痛的東西,但他不肯放,眼神如求問,執拗地要過了這一關。在他第四次觸及又碰上前,一雙指節修長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下,那隻手白皙,與石磬的黑,分明相對。覆蓋上去的刹那,鍾煜忽然從雲端跌落,墜入雪原似的,掌心下的觸感溫良,觸及不到任何粗糙的紋路,握時讓他安心。他伸手細細觸過那四段指節,恰此時,浮雲境界散開,燭光落了滿眼,他才慢慢看清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沈懷霜看著他,手覆蓋在他的手下,並不動,如同靜等許久。鍾煜吸了一口氣,倉促收回手,喚道:“先生?”如夢初醒後,他握了握指節,又問道:“你怎麽在這裏。”“給你找書,正好遇上你了。”沈懷霜思及鍾煜的反應,又道,“功法卡在一處,正是給你時間讓你回味體察的地方,有時急於求成,欲速則不達。”鍾煜眼睫垂下,斂起神情,口吻認真又懊惱:“可先生,我分明已懂了,為什麽還不進益。”沈懷霜:“你想求問麽?”鍾煜點了點頭。“你和我去一個地方。”兩人到了書閣的一間樂室。樂室,顧名思義,聽取天音的地方。天音之中,藏著修真的“境界”。這地方弟子甚少駐足,這是個儲存了“境界”的房子,一格格木架上存放著金鈴,一入內,隻見抬頭不見頂端的書架齊齊鋪展了眾多金光。沈懷霜拿起一個金鈴放置耳畔。他聽時麵容安靜,聽了一回,便擱置下一物,又取了另一個金鈴,道:“悟道不拘什麽方法,習劍時悟道,觀滄海武道,等你聽到什麽可以解答‘自在自由,自行常在’。”說完,他把手裏的金鈴湊到了鍾煜的耳邊。沈懷霜:“古有顏真卿見山水悟道,侖也有前輩遊走桃花林而想明劍訣。什麽時候你明白了,就是突破的時候。”自在之音,天地常見,無非是找到醒悟的突破點。鍾煜一手拿著另一隻金鈴,還未放手接過,那隻金鈴靠近耳畔,“叮當”一聲,耳邊落了空。呼吸間,金鈴勾過發絲,震顫時讓人覺得微癢。他聽到一陣沙石穿過土壤的聲音,宛如身置其中,忽而聞鳥鳴,咕咕兩聲,短促且清脆,又聽落葉聲,霎時歸於落寞。鍾煜聽了一會兒,對著滿目琳琅的鈴鐺,又耐心聽了一遍。沈懷霜點頭:“找到了可以告訴我。”他耐心立在高聳的木架下,天青色衣袍垂地,足底微染幹涸的血土,他才獵了隻妖回來。他也沒有等很久。鍾煜很快找到了一段聲音,朝沈懷霜耳邊遞去。沈懷霜隨手拿著金鈴,還沒放下,耳邊,一雙手覆了上來,金鈴震顫,樂聲輕飄飄入了耳。指尖恰好拂過衣領,帶著後頸一圈微癢。癢意才泛起,耳邊卻響了前一段大浪淘沙的聲音。浪花拂過黃沙,留下痕跡,天地無聲,卻是任由它來去自如,浪花如雪。沈懷霜聽得入了神,想到了當年立崖參破。他在玄清門山上悟道,看風不是風,雲霧聚散。玄清門劍法從不刻板,隻分出劍,挑劍,收劍,一套劍法沒什麽太大講究,一口氣使完也不過一刻鍾,可如果沒有參破劍道,也不過是比較隨性灑脫的劍招。旁人知道,沈懷霜下劍果敢,出劍幹脆。劍尖所指,厲光所至,所到之處無往不利。一共五招的玄清門劍法,能被他舞出劍花,見招拆招,一擊必勝。有劍尊美名。可他想求問,太上忘情,到底是至情,還是無情。燭火聚攏,一室生光。他聽著少年放置在耳邊的風浪聲,良久沒有收神。鍾煜不催不問,手伸出時,他抬得低了些,大臂酸澀,卻不動。他低頭隻見素白暗紋疊著青衣,垂落著肩上的發帶,幾縷青絲。露出的脖頸一片白皙,線條清晰又流暢。沈懷霜垂著眸子,長睫輕顫兩下,光芒跳動。他像是闖入了無人進入的地方,靜靜地立在原地。鍾煜指尖拂過之處,落下的青絲,觸手軟柔,光滑。對比之下,指腹那層布料的觸感過於平整粗糙,越發放大了軟柔。好像隻有落雨後的青石板上才有這樣的觸感。鍾煜斂眉,心中重重一沉,凝向沈懷霜的麵容,對麵好像沒發現那意外的一觸,耐心聽取那金鈴聲中的聲音。沈懷霜聽了好一會兒。鍾煜問道:“是這個麽。”沈懷霜抬眸,眼底的光一轉,一亮。金鈴被他眼底的光映得黯然失色。鍾煜微垂了烏黑的眼,徐徐轉動兩下。沈懷霜:“我聽到了。”沈懷霜的話,鍾煜聽見了,可話卻像在耳邊遙遙地傳來。寂靜時,他隻望見了沈懷霜那雙抬起來的眼睛。第15章 叫你師尊好麽鍾煜手裏抓著那個金鈴,用力握了握,回了神,才覺得臂膀上的酸痛一路攀上全身。“它是。”沈懷霜點點頭,“天地皆可悟道,道有千萬種,其實最後大多殊途同歸。”“這書是我選了給你的,不急著看,等你到了築基時,也按照從前那樣,不貪多,一次讀一章。”沈懷霜遞出手裏的弓箭書。這本書被他揣在懷裏,都捂熱了,遞過時,還帶了些許餘溫。鍾煜伸手接過,不敢置信:“先生,你說築基。”沈懷霜點了點頭:“築基。”那話語裏含了信任和十足的把握。像是自然期盼著一個終將到來的事,如同冬季過後久駐在春風口,隻消得等來春天的第一朵桃瓣。鍾煜活了十七年,頭一回嚐到了被期許的滋味。那種滋味難以言表,就像驟然開了花,伴隨著綻放的聲音,剛才那些他聽過的,看到過的一切浮現,海浪追逐風沙,浮光掠影,聲色俱全。可看到最後,他竟隻看到眼前這個望著他的人。那一雙眼睛籠著燭光,乍見不含悲喜,再見卻見平和溫柔。“先生。”鍾煜道,“你等我消息。”侖書閣,鍾煜拉長了夜讀的時間。有時他近乎坐到天亮,幹脆就熄了那盞燭火,趴在石桌上小憩,聽到晨起的鍾聲一響,用清水潑了麵,就重新起來。他熬久了病過,身形消瘦,被醫宗長老又愛又恨地罵過。可當醫宗長老一把脈,那愛又恨的神情轉變成了意難平的一聲歎息。不多時,侖傳來了第一個學生築基的消息。築基短則百日,長則數年。侖有學生突破得很快,僅僅用了五十三日。那五十三日,鍾煜幾乎日夜不休,又在築基後,著了魔一樣地練弓。太陽東升而起,日薄西山。鍾煜仍在演武場上對著靶子拉弓,弓弦拉得如滿月,少年眼神有如百步穿楊的凜冽,映著一顆眼尾的痣。他的雙目因為築基後更見清明,箭鏃注入了一道靈氣,倏地鬆手放箭,箭身如黑影流竄,破風聲嗖嗖,靶心上正中一箭。天氣越見熱了,侖迎來了它的夏天。沈懷霜與眾人並立,站在山門前,望著校場上的弟子。這幫青年人在侖悶頭學了基礎符,武學,文課三個月,終於找到這透風的機會。除了幾個初入門的弟子雙腿打顫,其餘人步伐輕盈,若不是忌憚著尊長在身後,真是恨不得在那侖的武場上上躥下跳。場上正火熱,金光與銀光迸發,弟子以手捏訣,立於場上,催使掌中的符。校場上半空懸浮著數十把樣式統一的劍。這些劍柄上都用小篆刻著名字,劍身上貼了一張白底墨紋的驅使符。劍身化圈,兩劍交接,托托聲不斷。時而一劍力壓另一劍,時而下風的劍又轉了攻勢。有人駕馭不住,劍從半空墜落,啪嗒落了地,他頹然地去排名處登記了自己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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