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了消息過去。師兄寬心。不著急份外事,三月後見分曉。鍾煜回絕了那三名長老的消息在尋常學生間炸開。大通鋪內,幾個弟子在飯桌邊圍成一團,麵麵相覷,小聲探討。張永望拿著打水的竹瓶,坐在通鋪內,一點也不為外物所擾,一股腦倒水進了泡腳盆。他滿腦子都是這兩天破到一半的八卦謎題,苦思冥想之際,剛好又在傳訊鏡上得知了沈懷霜開壇授課的消息,心底被這件事一攪合,又是激動又是苦惱,分神的功夫,他剛伸腳進了盆裏,被水燙得麵紅耳赤,“啊”地大叫一聲。“嗒!”一點水花飛濺,差點落在一雙黑靴前,所幸穿這鞋的人反應很快,停了一步。張永望抬頭看去,正見鍾煜麵色凝重地回來,脫了自己外衣,坐在椅上,像是凝神想著什麽事。夜色都像覆蓋在他身上,沉沉的。同住的人正八卦著鍾煜的事,撞見當事人回來,緘口出去。張永望隱約知道了些鍾煜的身份,卻沒往心裏去。張永望挨燙泡腳,邊擦劍,邊囑咐道:“明日擇課。早到早得,聽我幾句。”鍾煜望了過來,那雙眼一亮一暗,眼下那顆痣被這目光映亮了一瞬,像是顆黑曜石。娘的。張永望望了眼想,這小子模樣生得真好。哎,侖的師姐師妹都要被他搶走了。他正經地咳嗽一聲,繼續道:“師弟,聽師兄一句勸,別一時腦熱,選醫宗的課。”張永望兩手張開,比劃了一下三尺的距離:“書厚,結課時運氣不好遇到長老,連考察的範疇也無。”“那選誰的課最好?”這時候像個石人的鍾煜開口說了話,聲音沙啞。張永望探身過去:“嗯?難道你不想選小師叔?”這句話就像一塊石子落了井,鍾煜心頭被激起了一層水花,打碎了他僵硬的沉頓。第13章 子淵做得到麽早前弟子竊竊私語的也正是此事。他們已初步得出結論,醫宗的課最不可選,除非是門內弟子,否則無異於給自己添堵。好課要搶。速搶。吃奶一樣地搶。否則堵上加堵,小堵會變成竄了把火的大堵,能惱得人捂胸口,氣得人下不了床。沈懷霜的課倒是讓他們吃不準,是學還是不學。唯恐尊上為人寬厚,課業卻冷不防給人一個不過。張永望:“除了掌門師尊不開課,其餘在侖的幾位前輩都會開壇授課,小師叔遊曆歸來,除了與李師叔鎮壓大妖,卻也會親自下場教習捉妖。隻不過,這考核尤其難過。”鍾煜聽得仔細,偏過頭去望張永望。這目光望得張永望心裏毛毛的,說不清那目光裏頭的晦明與鋒芒。張永望放寬心,又叮囑了一會兒:“明日我們早些去榜上登名,不多時,璿璣閣的談玄論道會就開了,小師叔這段時日會親自授課,我們先去瞧瞧。”鍾煜垂下眼:“明日晨起我叫你。”張永望回了鍾煜一個痛快的裹被聲:“一言為定。”夜色從木門前匯聚,像潮水,流淌著鋪滿了一地。鍾煜盯著足尖前的那點月光,那點令他覺得不安穩又漂浮的感覺,因為那幾句囑托,回歸了平衡。事情並不如他想象中那麽好,但聽旁人提起沈懷霜三字,遙遠而樸拙的感覺,一瞬間把他拉了回來。他還有三個月時間。鍾煜拿著木盆,去了澡堂,他不喜歡人流擁擠的地方,也不希望身上留著髒汙。澡堂裏水汽氤氳,腳下到處都是橫流的水,鍾煜避開打鬧的那群人,尋了處無人的角落,淋上了熱水。他長年習武,皮膚雖白卻不是過分白淨,身上練得剛好,介於精瘦和勻稱之間。腹部和小臂肌理流暢,藏著生機,右臂肩頭卻赫然橫著一條猙獰的疤,正是劍刃狀的舊傷。鍾煜擦拭完,裹了衣服穿上。他邊綁頭發,邊回了通鋪,來時沒注意其中陳設,仔細看,才看到八張一模一樣的床並放,床上鋪著尋常棉被,靠著一個凳子,兩張飯桌居然和床放在一起。屋子裏有混合被褥、油花、木頭的味道。張永望已經睡下了,呼吸聲陣陣。鍾煜看了會兒,眉頭竟也沒皺,坐在床頭,拿起收在掌心的那枚勾玉,就這月光,看了一會兒。昏暗夜色裏,勾玉的邊緣渡著一層薄光,躺在掌心,久觸生溫。他又收起掛好在脖子上,蓋著棉被躺下了。就這樣過了侖的第一夜。次日清晨,沈懷霜推門從屋子裏出來,身上還是那一身幹幹淨淨的道袍,發冠一絲不苟地梳理起來。晨時露水未散,凝在綠草上,映著遠去的青衣人。早上,沈懷霜已被傳音鏡裏的宋掌門催促了幾遍,得知璿璣閣有談玄論道的邀請。他一路下山,握著傳音鏡站在宋掌門身側,幹淨齊整地一立,場景好幾道目光被他吸引了過去。鍾煜立在台下,很早就在告板上寫了他和張永望的名字,偶然抬頭朝席上看去。白日晃晃,沈懷霜笑時風輕雲淡,如葉下滑落的朝露。鍾煜原本手裏拿著筆,此時整個人沒動靜了。他看了足足有好幾刻,收神時,留意到周圍有相同的目光,心中有些不知味。張永望被淹沒在人群之後,舉起手臂,被人越擠越遠:“子淵!我搶到了!我搶到了!”鍾煜聽到聲音回頭,跨過人群去找他,很快帶他到了一處無人的地方站穩,張永望從沒得過這種待遇,捂著胸口不斷喘,嗆了一口:“你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居然把名字都寫好了。”鍾煜隻問:“課業什麽時候開講。”張永望展開手裏破破爛爛的時辰表,對著已搶到的課業比較一番:“今天小師叔的談玄心得就在一個時辰後。”平地一聲驚雷,炸得不止鍾煜起了一層疙瘩反應,周圍人都像嗅到味的狼,齊刷刷朝張永望看來。“什麽講學論道。”“談玄論道是璿璣閣大事,你想今年唇槍舌戰吃虧輸掉?”“不上課,一睹師叔風範也不虧啊。”這課安排在午時開飯前一個時辰。這時辰弟子一般都在書閣溫習,以待開飯。台下張永望和鍾煜並坐,萬分沒想到人數竟會越來越多。講壇高居於千人座前。最上首放置著張木靠椅,木幾下塞著金絲錯銀軟墊,銅香爐靜置,正待人打開。底下弟子烏泱泱,傾慕的,湊熱鬧的。咣,咣。授課的銀鍾重重地撞響,眾人才停住聲音。目光匯聚之下,台側徐徐走出一個立冠的道人,風度斐然,他手上拿著一個焚香的銀香勺,手指白淨,銀勺泛光,比銀勺更惹眼的卻是那半張麵容,眼如明鏡,從容不迫。沈懷霜落了座,平心靜氣往台下望了眼,扣了扣香勺,燃起清心的香。香勺“叮”的一聲,如古刹敲響了清水鈴,周圍竟是聲音也無。沈懷霜徐徐開口道:“我這課上也不論師生,談玄論道的目的不在於說服誰,今日第一課,至多是分享,諸位不如都說說如何看這''清談''。”底下響起了交接聲。有人忍不住,真就站了起來:“求師叔解惑,這清談課是閑聊麽?”沈懷霜麵帶微笑:“口若懸河可以,言語爭鋒可以,但是清談不是散聊,有諸位關心的道,也有生死,動靜,聖人有情或無情。有辯駁,有你來我往,才有意趣。”人又問:“師叔,若我將這清談和辯駁,有何區別?”“清談交流為重,求同存異才是真。”一問一答間。沈懷霜言語中氣勢如洪濤,全似不如他麵上那般風輕雲淡,“諸位可有聽聞白馬非馬之辯?辯駁,要講人話。通俗易懂。二要辯得有所方向,如拆解之姿,直擊漏洞。”“清談有辯駁,卻非力壓,必須爭個輸贏。意在辨偽存真。”沈懷霜一一說著,麵上看似隨心所欲,內容卻不鬆散,時不時拋一兩個問題回去,台下那群學生就像被激起了千層浪,勾得興致盎然,神色向往。這第一堂課,無非是讓人大體領略“清談”。自然,分享清談不僅是為了那場論道會,修真雖要練道,人活世上卻要靠一張嘴。怎麽說、會不會說,很重要。沈懷霜這麽說著,忽然想到了一個人。有幸領略過某人說話的本事,這人會講話,但一般耐不住太久,就會言語藏鋒。沈懷霜望向台下巡了一圈,離台八丈左右的位置,正瞧見了張極熟悉的麵孔。那人的一雙眼睛漆黑,近乎不可逼視。鍾煜手上勤快,已書寫滿了整整五頁,此刻停了筆,抬頭看去,眼神中像藏著將說未說的話。沈懷霜微微一笑,挪開那道視線。他在這裏看到鍾煜,好像有些出乎意料。“我們繼續。”“師叔,可否為我等解惑飛舟遇赤鬼一事?”沈懷霜收斂笑意:“飛舟一事,有魔修盯上侖弟子的可能。”眾人呼吸一停。世人都說修真界蠻荒,殺人奪寶,窮凶極惡大有強搶之徒。魔修更是修真界最底層的存在。它這一道是反尋常修真的路數,和鬼道、修羅道截然不同。後者隻是修真路數凶險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