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煜抬手,又替沈懷霜攏了攏領口,從肩上一路整理到腰帶,他靠近時,像渾身冒著熱氣的暖爐,又俯身,蹲在沈懷霜腰側衣擺。沈懷霜抓起了鍾煜:“靈氣蔽體,我又不冷,衣服你拿去。”鍾煜沒動,整理過了衣擺,才直起身,道:“所以說我靈氣充沛不怕。”他抽出腰間的平生劍,想了想這正是雨夜,許多侖弟子冒雨走了,幹脆從乾坤袖裏取出一艘小小的船。“冒雨回去,先生又要催動靈氣。”鍾煜道,“早前弟子從氣宗長老那裏學了神行術,今日在先生麵前班門弄斧。”神行術機巧複雜,咒語曲曲繞繞,那是極其長而繞口的一段話,鍾煜誦得流暢,指尖相對,又做結印,金光在指尖迸發,“如令召來”四字落下,小船在兩人麵前無限放大。一臂長的小舟變成了一座漁舟大小,烏篷船搖搖晃晃,漂浮在空中,船尾也有船舷,如在水中沉浮。雖不至於如侖飛舟巨碩,卻也足以容納十人之多。鍾煜踏上小舟,輕巧踏了上去,黑靴踩在船艄上,朝沈懷霜伸出手。他回首,馬尾揚動,眼眸抬起,那雙手掌心朝上,虎口處有些薄薄的弓繭,靜靜等著。時間好像回到了沈懷霜當年帶鍾煜去皇城時,他上了馬車。相同的情境在此刻重合,就像木塊榫卯釘在一起。沈懷霜攏過鍾煜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遞出手,竟恍如隔世,他沒再召出自己的無量劍,步伐輕快,白靴踏上了木舟,低頭鑽進了烏篷船中。烏篷船在兩人入內後少許搖晃了下,又歸於平穩。宋掌門還是用他那一座山頭帶著弟子,冒雨趕回,他負手立在劍上,兩鬢微白,卻見當年瀟灑。弟子們都縮在“青山”靈武躲雨的地方,看到半空中飄來的烏篷船,他們紛紛探頭看去。“是鍾師弟和小師叔!”“我也好想上去!”烏篷船注入了一道強勁的靈力,並駕齊驅地與“青山”靈武同行。沈懷霜坐在船中,從木窗口低頭往下看,底下流影不斷變化,細雨也如銀針飄過,這船行駛得那麽快,木窗上很快堆積了成片的雨水,他抬手抹了抹。烏篷船口,少年留給他挺立的背影,在光影交接處,如同剪影。耳畔風聲過,鍾煜忽然回首,看向了他。鍾煜低頭,俯身走了進來。烏黑的馬尾被薄雨沾濕,走過來時,帶動一陣清冷的水汽。沈懷霜彎起嘴角,不經意地笑了一下。他的麵龐如玉,神情淡泊,此時卻繪上了人間顏色。黑衣覆蓋白衫,白袖翻湧,無量劍隱在黑袍下,似畫中人入了人間。油燈落在鍾煜掌中,火石碰擦,點上了燭芯。小小的油燈承起了滿室的亮光,烏篷下亮了起來,昏黃的燭火映在兩個人的下巴上,照亮了麵龐。哪怕船內不至於漆黑,燭火給這一室增添別樣的暖意。沈懷霜低頭,用掌心將燭火收了起來,目光長久地注視在燭火上,再抬頭,看向鍾煜時,眼前少許黑了片刻,隻有眼前人是亮的。他有一個極其細微的習慣,百年來,他喜歡在漆黑的屋子裏點亮一盞燈。這習慣太過於細小。哪怕從前他在玄清門和一眾門徒生活了多年,沒有任何人發現他有這樣的習慣。鍾煜忽而抬眸,問道:“先生怎麽這麽看我?”沈懷霜沒急著作答。從前那個把他撲在馬車上,恨聲問他,我若求道的莽撞少年,不經意間竟長成了今日灑脫的模樣。肆意、孤高,遠超他想象,就像從樊籠中放出了久困的鷹隼。他頭腦中如跑馬燈走過,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那些流動的記憶與現今重合,拚出了眼前人的影像。沈懷霜緩緩抬頭,道:“我看看怎麽了?”第33章 天命如是璿璣閣宴席,瑩瑩靈火在四處高掛。高朋滿座,四周均是座位,桌上成排放了時下鮮蔬、炙烤羊肉、純白色魚丸湯……沈懷霜與鍾煜一前一後到了。兩人本是惹人矚目的標致,前者內斂清雅、風度斐然,後者少年意氣、風華正茂,像是陰陽玉璧雙生。“見過閣主。”兩人一同行了禮,黑袍白衣飄蕩,舉起的臂膀,抱拳的姿勢竟都是一樣。邈遠道人一早就在山上關注到了沈懷霜這對師徒,低頭朝身邊道童一笑,他嘴角微微彎起,迎了過去:“兩位還請上座,我一早就見你們師徒感情好,臨時換了張大桌,可還坐得慣?”沈懷頷首,客氣道:“閣主有心。”邈遠道人又笑,在掌心上敲了敲白玉扇,眉宇間盡顯少年意氣:“分內事。”周圍弟子都是單人單座,沈懷霜和鍾煜麵前長桌寬敞,桌上也放了兩人用的餐食,倒和那些結了道侶的人規格無二。篝火衝天,滿場縈繞飄香的油火味。眾人麵前各自架起一個烤爐,醃製好的野豬肉,青魚,裝在琉璃盤內呈上,一時道童層出不窮。座上,長老講話者甚多。講話時,弟子都不敢動筷,隻得聞著飯香,默默聽著。今日桌上有片生魚做的薄片。魚塊片得雪白,薄如蟬翼,夾起時得看夾菜功夫。沈懷霜嚐得出那魚片是用海水養的靈魚,一口一口細細咀嚼,分明覺得味道不錯,又夾了一塊。吃生魚的喜好在中原不多見。旁人桌上也都沒人動幾筷子,沈懷霜坐的位置不顯眼,輩分又高,撩筷子時不動聲色,手裏的筷子撩走了盤中最後一片薄魚片,沾了沾醬汁。長老還在說“請神送神,送神請神”的話,弟子昏昏沉沉,點頭如小雞啄米。沈懷霜吃完這最後一口,唇齒間,滿是魚肉細膩的口感和獨到的鮮甜味。他才想放下筷子,幹淨的餐盤上多了一盤滿滿的魚片。“你喜歡就多用些。”鍾煜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沈懷霜嘴裏還含著那魚片,坐直了些許,他望著自己桌上那盆生魚,抬袖,吞下了那一口魚片。沈懷霜低頭,指節放在筷子上,動了動。他還來不及拿錦帕擦嘴,咳嗽了聲道:“你不喜歡用麽?”鍾煜見沈懷霜眼底微見茫然,忍住笑,推了那盤魚片過去:“你用就好。”他嘴角彎起,像再忍不住,噙著那道再也藏不住的弧度。侖山下的許多白貓。沈懷霜的那隻橘貓經常混進去,和幾隻漂亮白貓示好。那些白貓喜歡在侖的靈池中抓取靈魚吃,靈魚不能被隨意盜竊。有隻好脾氣的貓兒在偷吃靈魚時被抓住了,被人提著後頸肉,舔舔嘴巴,低頭露出羞赧的神情。其實他覺得沈懷霜好像……和侖的那隻貓兒有點像。長老結束了一段長而難聽的寄語,弟子紛紛大喜動筷,埋頭大吃。鍾煜桌上菜色幾乎是雨露均沾,唯獨那盆葡萄多動了些。“葡萄給你。”沈懷霜拿走自己桌上的葡萄,取過白瓷果盤,遞了過去。等待時,葡萄上水珠落下,透明的水珠凝結在沈懷霜指尖,緩慢地落過腕骨,落入臂膀。水珠又要往下滴落,鍾煜從懷中取出錦帕,貼在沈懷霜手腕上。那塊錦帕柔滑,順著手掌內側,替他擦了過去。鍾煜無比自然地抬頭,往席上望去,恰好撞見了上首璿璣閣的一對道侶。這女子是邈遠道人的師妹,脖子上有一塊青雲紋,小而精美。她手放在席上,由著她道侶替她擦手,那郎君邊擦邊搖頭,無奈道:“你別再動了,再動要弄衣袖上了。”鍾煜覺得掌中的手變得燙了起來,像握著塊火炭。心頭像是有什麽細微的東西被撥動,仿佛……他和沈懷霜的關係也該親密若此。“鍾師弟!你看那對道侶太入神了……”張永望壓低聲音笑話道,“在侖這麽些日子,我聽聞喜歡你的仙子不少,可你也不能每個都拒絕吧。”鍾煜旋即答:“沒興趣。”他以忙於修道為由,拒絕所有仙子的示好。可身為鍾煜的師兄,張永望卻被各色仙子問得透透。比如,鍾煜去哪裏看書,到哪裏練武。張永望不慎被丟進仙子堆後,竟也和許多仙子結交成了朋友。鍾煜沒回答他,張永望朝沈懷霜看去,又道:“道侶,這事師叔怎麽想?師叔修道也有數十年之久了,在其間,竟絲毫無此想法。”沈懷霜目光投去,思慮了會兒,搖了搖頭:“不曾想過。”鍾煜望了過去,眼角微微跳動,眼神如凝結了起來。他隱約覺得自己頭腦中像繃了根紅線,隻要他觸上去,或是牽動絲毫,腦中就會隱隱作痛。那如果沈懷霜結道侶,他會去結識什麽樣的人?毋庸置疑,能和沈懷霜結道侶的必然能躋身宗師行列,為人所景仰的存在。他會喜歡什麽樣的人?內秀的?聰敏的?交談間,天際漸白,邈遠道人從席上走下,他見鍾煜一臉正經,目光落在他抓著沈懷霜的手上。邈遠道人又想到沈懷霜墊後時的鍾煜那一躍,腦中一轉,忽然有意私下傳音,正色道:“鍾小友,你尊師重道是好,但是你待你師尊這樣子,倒讓我想到道侶間的事跡了。你有喜歡的人麽。”邈遠道人本意也不過是隨口一問。鍾煜臉色變了幾變,驟然鬆開握住沈懷霜的手。他抬眸望了過去,目光空了一瞬。其實尋常玩笑,他也不至於如此,可因為那一句“道侶”,心底像攪動的一池水,紛紛亂亂。在侖時,少年風華正茂,身邊人環繞,總有幾個人給鍾煜私底下遞過信箋,膽子再大些的,便會直接笑問他喜歡什麽樣的人。侖的女孩子性格不一,有活潑的,也有文靜的。她們正當年華,巧笑倩兮,模樣都像從水裏洗出來的明珠,都是出挑的。他是那樣一個清楚自己“要什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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