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費力睜了睜眼。再醒來,身上疼痛已不似火灼,尖銳的痛感化成了鈍痛,悶在骨頭裏,也難受,不過這比刺痛要好忍許多。鍾煜壓著呼吸,緩了好久,感覺到有一個人靠著他。這人身上氣息幽微,清冽中帶著溫和,一截青衣覆蓋著他身上新換的僧袍,手指蜷起,如脫力。以往沈懷霜的氣息一直很穩,聽到有動靜,他總會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鍾煜卻聽到了並不平穩的呼吸聲,輕微,壓著淩亂的呼吸,時輕時慢,低微地不像樣。鍾煜側首看去,靠著他的沈懷霜卻朝他歪了過來。肩膀輕輕與他相撞,頭枕在鬢角上,冰冷的額頭貼著他的額角。這涼意之下,有著不尋常的高溫,哪怕隻是觸及一下,他都能感覺到這個人體內靈流亂透了,暴靈亂竄。如同整塊靈核都碎了。沈懷霜合眼睡下了。鍾煜卻因這一撞,徹底清醒了。第50章 天階千重鍾煜那一刻是慌亂的。路上風大,也夠涼,發帶撲撲拍打著他的手臂,他調整了一會兒呼吸,抬臂,繞著發帶,在指節上纏了一圈。那種清晰的勒痛感,讓他墜回了現實。沈懷霜呢?他還好麽。鍾煜餘光瞟到沈懷霜的手,恍然那麽一瞥。虎口赫然橫著兩道牙痕,四周傷口結了痂,泛了白邊,兩個血洞卻深深地戳在那裏。鍾煜垂眸看了會兒,目光卻是半晌挪不開,他觸到頭頂的發帶上。發帶抽離,他的馬尾垂了下來,墨發鬆散。鍾煜貼近沈懷霜的胳膊,低下頭,凝視著這道傷口,用著一隻手,在虎口上纏了一圈發帶。不過纏繞幾下,澀意從心口蔓延,攀岩到了全身。他耐著性子,在那隻手上覆上一層又一層,周密又細致地包裹了全部的傷口,才鬆了手。放開沈懷霜的手,鍾煜又探手,在沈懷霜額上貼了下。沈懷霜的體溫很涼,皮膚下又像血液沸騰了,熱得驚人。鍾煜低頭,指尖懸在那裏。從小到大,無論周琅華對他多狠,宮中風聲再多,他都沒有想要落淚的時候。跪在刺骨風雪裏,被責打也好、被厭棄也好,他的心底始終有塊極堅硬的地方。就像他咽下殘血一樣,他把脆弱吞進了腹中,再用刀槍不入的心把它裹了起來。可在他遇見沈懷霜以後,那一塊地方就像能被他輕易打破。又一刻,少年頭腦裏的悔恨成了滔天的洪流,角角落落,理智百無一存。他頭一回是那麽恨自己。修羅夢境中,那隻化成齏粉的夢魅說過他什麽?逞英雄,連自保都做不到。他恨自己做不到遊刃有餘,做不到給他周全。這沒由來的想法讓他幾乎自厭到了極點。風依舊在耳邊刮,耳廓冰冷,風聲過,一聲聲卻如蠱惑,笑聲如尖浪,尖銳到了某個極點,耳畔一空,四周沒了聲響鍾煜看到了一道朦朧的影子落在他心間,影影綽綽,卻是如他的模樣。那雙眼睛時而如燎原般灼熱,時而如凶獸迸光,有時又是清醒的。鍾煜不可遏製地顫抖著,額角扭成一團。他用理智壓下湧動的恨意,還未消停時,指尖邊的那隻手攀了上來。這隻手的溫度,如他想象中那般冰冷。沈懷霜仍在休憩,但他好像察覺到了什麽,那隻手貼在鍾煜手背上,像是用盡所有力氣,握了一下。那一下不輕不重。冷白的指尖握住後,內裏拉扯,兩股力氣交替,細微的涼意讓他瞬間清醒。他很少有脆弱的時候,可他遇上沈懷霜偏偏會變得脆弱。他患得患失,擔憂惶恐。隻要一想到在永綏的事,劇烈的心疼像一口淤堵的悶傷,把他心揉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快要抓不住沈懷霜的手。沈懷霜額上的溫度太燙了,竟沒有別人再發現了。這麽硬挺著根本不是辦法。鍾煜捧著沈懷霜的手,再抬頭的刹那。麵上落下兩道淚,這淚流動很快,低頭時,淚水滴落在兩人衣袍間,那雙眼睛紅得不行,像是水裏劃開的朱砂。他凝神提了口氣,眼中盛滿水光,可再剩下的就又被他收進眼眶。鍾煜沒思考多久,又拿出了身邊一塊清心丸。清心丸常年不化,多有凝神固靈,摒除疼痛的功效。鍾煜吃了它,又從乾坤袖裏拿出一顆。洶湧灌入的涼意和靈氣流竄,他的指尖觸摸在沈懷霜的唇畔上,剛塞進去,那副身體本能抗拒別人給他吃陌生的東西。沈懷霜不肯吃,含著他手指。他咬了他一口。鍾煜小心地拖著他下巴,把他嘴角打開,掰開時,指尖沾了水光,手指上凹下了一塊,微微疼痛。他耐著性子,像哄人一樣,一點一點喂進去。喂下藥後,鍾煜利索收手,見沈懷霜眉心鬆開些許,略微鬆了口氣。所幸其餘弟子未醒,否則在這時候摻雜了旁的,恐怕隻會再添上一分麻煩。鍾煜讓沈懷霜靠著自己肩膀,伸手攬過他的腿彎,他垂眸,用空餘的那隻手翻開了袖中的傳音鏡。等不及侖人回門派,鍾煜與眾人分道揚鑣,背著背上的沈懷霜,折了一段青竹,踏上了一道山路。山路崎嶇泥濘。那峰頂如遙不可望,高聳入雲,煙嵐雲岫,給青衣染上濕氣。鍾煜背著背上的沈懷霜,跨過爬滿青苔的山階,走得穩穩當當。沈懷霜在昏黑之中,無數次攥著他領口的衣襟,似乎想要他停下來。鍾煜留意到身後的變化,手穩穩托了一下,一口氣也不喘,帶著他往山階上走。他咬牙一口氣挺在哪裏,身如火灼,疼得像泡在熔漿裏,火舌躥起,要把他卷了、化了,燃成灰燼,卻是不喊一聲疼。那石砌的台階如登天,一路遙遙望去,卻隻如荒蕪山道。修真界多的是脾氣古怪的醫者,這璿璣閣舊閣主顯然也不是故意要為難人。她是邈遠的師父,在高山上與侖的原掌門隱居。上山找她求醫問診,不必花上任何一分靈石。她的醫術在修真界遠近聞名,卻想要求醫者的誠心,這山道多是迷霧障礙,她要那個人徒步上來,不用一分靈力把它走完。宋掌門一路禦劍上去,在鍾煜上山時找他師兄去了。山下兩個都病號,誰都不比誰好。規矩是死的,可規矩也是人定的。宋掌門衣衫飄蕩,一把年紀,兩鬢已然花白,所幸精神甚好,雙目矍鑠有神。“師兄!師兄!”他破開山上結界,闖了下去,雙目左右顧盼,眼底染滿焦灼之色。山上碧水環繞,如同世外桃源。白雲環繞,迷霧之後,有個青衣道人在水邊乘舟吹簫,雅樂悠長,別有一番情誌。他麵上帶笑,眉骨上有一顆痣。瞧著和沈懷霜年齡差異不大,卻是個愛調笑的模樣。他望見了山間禦劍而下的宋掌門,抬眸靜靜望著,轉著手裏的淡淡一笑,轉動手裏竹簫,負手道:“喲,這是那陣風把你吹來了,我這地方平日裏不見人,稀客稀客。”“師兄救人你急不急!”宋掌門下來時,劍風刮過兩人之間。宋子章聽罷麵色不改,負手,仍有麵上大風刮過,又問:“你要救誰?侖不說有宋仁心,他在侖醫術尚可,怎麽就不行了。”宋仁心醫術在璿璣閣名家榜數一數二。今日聽到了這句“尚可”,怕不是要氣吐三桶血。宋掌門:“他趕過來還不如上你這裏!我師弟還有他學生在永綏出了事,眼下,他們還在爬你那破台階,我想你讓他們直接上來!”宋子章麵色一動,眉間痣壓了下去,收了簫,答道:“那台階我們下了靈障,走上來的人不會損傷靈力修為,難受是難受了些,但他想上來,必須走這麽一遭。”“哪怕我想答應你,我夫人也不一定能。”“那靈障梳理病情,比病怏怏地挨上我夫人一針身體要康健得快,也熬得過猛藥。”“誠心是假,救人是真。”“你說的,恐怕我沒法答應你。”第51章 我想守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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