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隱約猜到沈懷霜修為高,不意外玉闕道人說的結果,可更多的是,是他難過那麽多年的修為一朝傾頹。情緒像巨浪席卷,那顆心反複在火上烤過,惴惴難安。鍾煜來來回回念了幾遍清心咒,終於在那咒語加持下,停了下來,又問道:“那他會怎麽樣?”“沈師弟。”“你醒了。”沈懷霜被一道模糊的聲音喚醒,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是重新拚接過一番。睜開眼,入目是一張清俊的麵容,幾分瀟灑,幾分肆意,那人眉骨上落了一顆痣。周圍入目,正是一處閉關用的洞府,石壁上鑿開口子,淡綠的藤蔓伸了進來,漏下天光。沈懷霜望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師兄?”宋子章道:“一別數年,誰想這次你還帶了個小的回來。他是你什麽人?半道上,這清心丸就沒用了,他竟是帶著你一路上來,不送你回來,竟不肯放手。”沈懷霜頭腦裏模糊一片,那麽長的一段話,聽得他頭疼。他挑揀了最想問的那句,道:“我學生現在怎麽樣了?”宋子章淡淡道:“你師徒倆倒是一個德行。他醒來問的也是你。隻是他險些走火入魔,心魔拔除若是不爽利,風險甚大,這才又下了第二回針。”寒石上的涼意從身上沁了進來。沈懷霜起身時,倒吸一口氣:“我去看看他。”宋子章把沈懷霜摁了回去:“救你的時候,你知不知道自己靈核都碎得不像樣子,勉勉強強才把你靈核拚了回來。你從前不是最關心修為,怎麽眼下倒像是被奪舍了一樣。”沈懷霜望了回去。他偶爾因為人情世故遲鈍,卻是很想明白別的事情。心境二字入耳,偏偏他像沒聽懂,過了一會兒,他遲鈍地問道:“師兄所言,是什麽意思?”靈力一點一點在體內流逝,像破了底的水桶。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問了什麽,才發覺自己的靈力倒退了。五感依舊敏銳,可他看東西,就像隔了一道屏障。如同倒退回了元嬰時。洞府內,他所關注的不再是洞壁口探進來的綠枝,滴答聲水落,心底隻剩一片平靜。宋子章察覺到沈懷霜麵色的變化,答:“靈核破碎,你修為倒退到元嬰不說,還要你重塑道心。”“你原來修什麽道,鞏固道心為上,至於旁的,那就隻能之後再說了。”“這些年的修為都費在永綏那一件事上了,值得麽?”宋子章又問。洞府內,藤蔓上的水珠落了地。水聲落地,像是化開了大道三千的境界。沈懷霜凝神望著宋子章,轉了轉眸子,眼眸流動,卻是迎上前,道:“沒有什麽值不值得。閉關之前,師兄你可否讓我出去一回。”宋子章偏過頭,他知道沈懷霜修為暫時不能用,閉關又要好幾月,隻道:“你實在要見他,每月十五出關,泡冷泉的時候再說吧。”宋子章把一截發帶遞到了沈懷霜手裏。沈懷霜低頭,指尖撚過,那段發帶清洗過,團繞齊整,煥然一新,正是鍾煜之前綁在他虎口上的那段。其實在永綏的時候,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遇到過如此嚴重的情況。軀體像一塊久久結不了痂的皮,破碎了,驅使任何一種結印,就像在用最粗糙的沙礫往這皮上撞,頹唐又疼痛。沈懷霜收著不說,纏繞好,放在袖中:“那勞煩師兄給我帶話。”聽山居的洞府內有一處寒石,寒石下繞著一彎清水,以供打坐養息。沈懷霜辟過穀,從前突破境界,閉關幾載都是常事。玄清門遙居山巔,雲海蒼茫,遠離人間煙火。閉關歲月占據了他大半的歲月,但如今這情況,他自己都難說,到底要用上多久。石室門閉上,滿室寂靜。沈懷霜盤坐在寒石上,入定冥想,卻不覺得心慌,潺潺流水,積水滴落,草木生長,處處是生機。入定時,他見大道三千,躍身於虛清,睥睨天下而見道。靜謐之中,他窺見了天光,那天光之後,他卻是頭一回對自己從前體察到的東西重新審視了一回。道義中說的“道似無情”,它到底意味著什麽。他知道無情道並非斷情絕愛。可當一個人有所思、有所牽掛、有所偏袒,還是大道見蒼生,一人與蒼生再無分別?第53章 鬆夜月涼不過月餘,沈懷霜軀體開始變得火熱,血液如岩漿湧過經脈,剝落了一層舊的淤堵,他如同脫胎換骨過,重塑了根骨。許久,他睜開眼,遙望洞府天光。頭上頂著一輪十五的滿月,距離上一回他出去,已經過了兩月,空氣間籠罩著入秋時的潮氣。四下寂寂,草蟲叫了幾回。沈懷霜低頭,望著在他足邊跳過的蟋蟀,那隻蟋蟀身上染了黃色,快到了壽數盡時,它跳得很吃力,攀上灰石,又從石上滾落。來時還是夏日,可如今轉眼就到了秋日。他推開石門,低下頭,伸出手,接了那隻蟋蟀上來,將它帶到了水草豐富些的地上。洞府還沒出,沈懷霜蹲下去,微抬起頭,卻見門後,堆積了一疊厚厚的書信。他一愣,又起身走過去。天青色衣衫晃動,徐徐清風起,又隨著主人落下。沈懷霜彎腰拾起幾頁,緩緩起身,垂眸望著,那雙清明的眼中像不含任何情緒,他凝神望了會兒,發覺那是鍾煜留給他的書信。書信一封封疊得整齊,像是少年保留了要同他晨昏定省的習慣。正是鍾煜寫了每日的見聞。天啟二十年,八月十五日今日讀書受益良多,課業未曾懈怠,又與前掌門拆解招數,倒是有幾分食髓知味。問先生安。天啟二十年,八月十六日侖來書信,學生替先生回過,盼先生安。今日與玉闕閣主修整書架,往後十五日便要與她一同打掃,今日前掌門開了先生玩笑,說想把先生教的學生帶走,不知先生聽聞笑否。問先生安。天啟二十年,八月十七日今日無事,一切如昨日,問先生安。……少年落筆剛勁,收筆如出鋒。他說,他晨起習劍,午時練弓,平日課業不敢怠惰。他還說,在舊閣主的畫境中讀了很多書,心法進益到何處,要他不要擔心。事無巨細,一一告之。書信右下方,還繪製了防雨水的咒。自從沈懷霜的無情道重鑄以來,眼前所見,他如同初來大趙,隔了一層霧。字體入眼的刹那,他忽然覺得自己隱約感覺自己好像少了某種情緒,卻講不出來,那是什麽。頭上月輝如雲霧似的籠罩,罩得他心口時而悶悶的痛。沈懷霜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揉皺一角,俯身,在地上一一拾起了這些紙張。指尖拾取過一張,他整齊地疊在一起,低頭拾了一張,展開,又低頭,展開了第二張。他像是要去感知到什麽。如此這樣,撿了很久。閉關的幾個月,他無心想旁的,一旦思及其他,他之前重塑的根基功虧一簣,根基也有可能要跌破元嬰。等他真的看到鍾煜寫的書信了,沈懷霜覺得他好像真的失去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但他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麽。起身時,沈懷霜低頭,正對上了草地上的水塘。畫境這地方下過了雨,草間積累了雨水,水塘映著漆黑如幕的天色,水麵如鏡子,正對著沈懷霜。他站在鏡子麵前,抬頭,望向了自己的眼睛。水塘裏眉眼如舊,那雙眼睛他對望著,像望見了從前的自己。如今的他問心無愧,隻是倒影中的自己嘴角收起,卻是不愛笑的。在玄清門修道那幾年,沈懷霜會用鏡子正衣冠、整儀容。可他照鏡子,卻從來不愛注視鏡子中的自己。鏡子裏的人,時而會讓他覺得陌生,看久了,他會陷入短暫的困頓。明明是自己,眉眼卻陌生。自他在玄清門送走所有人以後,他便不愛看鏡中人的模樣了。鏡子的光晃到了沈懷霜的眼睛。他驀地抬起頭,望了一會兒,別開了目光。沈懷霜收下了那些紙,踏著滿院子的月光,踩上青灰色的草地。夜深露重,他經過點著明燈的偏室,遙遙看到鍾煜低頭在紙上書寫。筆落聲沙沙,遠遠地從門內傳來。少年神情投入,筆尖在燭火下晃動,留下一個長而深的影子。院落門前,還立著幾個同他對打的木樁,不過月餘,木樁上落了好幾道深而長的印子。沈懷霜看了一會兒,沒想吵他,無聲地走了。他來到冷泉邊,寬去了天青色的外衣,又脫下裏衣,半挽起頭發,踩著一池冷冽刺骨的水,走向了泉邊的最深處。靈脈尚在修複,他的軀體時而燙得驚人,時而冰冷得不似常人。此刻身體燙到了極點,幾乎讓沈懷霜到了難忍的地步。沈懷霜在岸上寬了衣,合衣入池。他靠上一塊凸石,環手抱著石壁,烏發全然披散在身後,飄飄蕩蕩。石壁上沁出冷氣,低頭靠上去時,溫度極低,正好可以用來緩解發熱的不適。鍾煜從書房裏出來,直接到了冷泉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