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想要貪求更多,得到更多。要在他身上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要他屬於他。永遠隻屬於他。鍾煜驟然醒後,耳畔滿是熱氣,喘息了好幾聲,抬頭望著樹梢上的鎮魂鈴,頭腦裏有幾分悵然若失的意味。他大概是真的瘋了。他偏過頭,望著在他身邊沉沉睡去的沈懷霜。晚風讓熱氣消退,空氣大量地湧入肺腔,可心口卻像是浸潤上了酸澀。夜色裏,鍾煜喘息亂得一塌糊塗。他垂著眸子,撐在沈懷霜的身側,把所有的聲音壓在喉頭。夢境不像現實。夢境可以荒唐,想法可以肆無忌憚。現實裏,少年低頭時,無比虔誠,又極近克製,如同信徒親吻了他的神明。他獨一無二的神明。樹梢上,鎮魂鈴晃動,發出叮叮聲響,螢火蟲從草木上展翅,帶著綠色的熒光,飛過二人所在是樹下,偶爾三三兩兩聚集,上下起舞,如同亮起點點燈火。“師弟?!”身後驟然有聲音響起。鍾煜低頭望著,目光逐漸聚攏,又一會兒,沈懷霜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眉心輕皺了下,又很快展平。林中,霜月高掛,漆黑一片。素心從樹後走過,從她那個位置看去,差不多能看個七七八八,她受掌門之命而來。宋掌門在乎沈懷霜傷勢,一天問候個百八十回。少年抬頭時,眼眸黑深,如不見底的寒潭,唇畔微啟,潤著紅色,綻開了一抹濃厚的豔色,那雙眸子刹那間,近乎不可直視,如孤狼,下一刻,就要撲上來,驅逐而殺之。素心陡然覺得,她誤闖了他的領地。撞破那個秘密,就像意外地打破了一個長久封存的酒壇,封存多年的秘辛擋也擋不住地湧了出來。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的關係逾越到了這一步。撞見鍾煜那一幕,素心停下腳步,渾身上下像是被冷水潑過。她沉沉提了口氣,抱著臂膀,朝鍾煜望去,眉眼頭一回那麽肅然。少年馬尾後的發帶,隨風飄去。他麵色沉了下來,抹去唇畔上的熱度,清醒了幾分,走在十步開外的樹梢下,道:“師姐來找我,是有什麽事。”素心從乾坤袖中取出信箋,遞過去時,眉心抽了抽。她提了兩口氣,偏過頭道:“信是從大趙送過來的。”信箋上是金黃的蠟箋紙。這封八百裏加急送來的信,用金銀粉製成,信箋上繪著龍紋,發信的地方是皇城,非皇室不得用。在侖多年,鍾煜從來沒有收過大趙的蠟箋紙。這些年,唯一給他送過信的隻有蘭陵和昭成。那抹黃色入目的刹那,如同湧上了徹骨的寒。鍾煜利落拆開了信箋,撕碎的信封紛紛揚揚。他拆得很快,讀得也很快,目光落至最後一行,他麵上的血色褪去,隻剩下了沉鬱之色。信中所言,字字句句,沒有一句是好的。敬帝咳疾複發,於豫州暴雨決堤當日,修養溫泉行宮。他曾經最器重的兒子,因朝中貪瀆一事壓入宗人府內。豫州暴雨,洪澇嚴重。皇子互相推諉,竟無人坐鎮。鍾煜問:“來信的使者和師姐還什麽旁的交涉?”素心:“大趙黃河決堤,豫州水患頻繁,朝中諸皇子有年幼者,有昏懦者,有地方上不作為者,唯一能去徐州的就隻有你。”“來使乘舟這裏來,約莫半日能到。”“若是你不想去……”“那就讓我去。”五字落下,如同一錘定音。素心隻以為自己還沒聽清。話落之後,她再望著眼前人,忽然感覺,這個和她生活了五年的人,她好像第一次才認識到了他。她原本以為,這個幾乎拋下一切的少年,從此不管不顧。若是鍾煜不想去,船隻會改道下行,直往豫州。“我即日就走。”鍾煜答,“暴雨之後,常見瘟疫,瘟疫處置不得到,便有民亂。這事拖不得。”素心眸色一晃:“那你?”鍾煜:“無論如何,大趙舊事未定,海清河晏,便有我鍾子淵的去處,家國有難,我生是大趙的人,便有回去的一日。”月上中天,侖後山弟子滿載而歸,山穀自喧囂變得沉寂。鍾煜那雙眼睛裏含著很多她從來沒看過的情緒,像是把前塵往事都背負在身上。鍾煜:“今日師姐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請師姐不要同任何人講起。”素心:“在門內,我是你大師姐,同門多年,我不會亂講。”地上鋪了一地的細碎月光,樹下風過,卻無鈴音。素心開口時似是醞釀許久,終是斟酌道:“師弟,我並非有意窺探,早前我看到你和師叔在一起。我不管你對師叔做了什麽。”“我知道,師叔事事當先,霽月光風、心懷所有,是個溫柔人。”“侖喜歡他的人有很多,有些是同門情,有些是敬重。永望師弟他也很喜歡師叔,可他的喜歡,也僅僅止步在師長之間。”“剛才青雲榜一戰,一劍霜寒,在場無人能免神往。”“如此種種,都不是尋常人之間的愛意。”“師弟,你該是弄錯了某種感覺。”鍾煜收斂起了柔情,目光冷硬如初,長睫掃過眼尾痣:“師姐,此事我自有分寸。”素心頓了頓,望向十步外的沈懷霜,執拗勸道:“師叔,他也並不如你所想。”“你想過沒有,為什麽師叔這麽多年都是孤身一人。”“至柔之人,往往可能是至無情之人。”“師叔他……”鍾煜抱拳,朝素心行了一禮,這禮行得周周正正。他又欠了欠身,起身答道:“這一點,子淵明白。”“多謝師姐提點。此事不必再提。”第63章 長日將夜鍾煜在素心注視下,旋身離開。他踏著綠草,影子長長地拖曳,立在地上。剪影抱著臂膀,隻有朝南方飄蕩而去的馬尾在流動。長夜漫漫,月明星稀,鍾煜立在篝火邊,停頓了下,又在篝火前伸手,引燃了那封信箋。火舌舔過那封信,吞下了那一角金色的火光。焰火映在少年眼底,搖晃著。那顆眼尾痣如同灼燒一樣,餘燼從他指尖掠過,風過後,拖出長長的煙灰,地上隻剩層疊灰燼。鍾煜獨自站在篝火旁,坐了很久。他聽著後山中弟子嬉笑結伴離去,聽山河寂寂,一切回歸到了沒有人來時的靜默。篝火的暖意驅散渾身上下的寒氣,可怎麽驅散,身上都還是冷的。穀底河流寂寂,銀魚躍出水麵,在半空劃開一條透明的光。忽然肩頭一暖,一雙手帶著暖意,給他蓋了件外衣。那雙手指節修長,是修士的手,蜻蜓點水般在肩上停留了一下。夜風裏,沈懷霜披散著頭發,眸色帶著初醒的倦色,他半垂著頭,發絲隨風蕩漾,也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外衣,沉沉開了口:“你坐在這裏,等了多久。”那一刻,鍾煜長久緊繃的情緒像突然找到了鬆弛的突破口。他的眸子頓了頓,可他吞下了所有要開口的話,從地上揪了根稗子草,坐了下來。鍾煜啟口道:“先生,你陪我坐會兒吧。”銀魚墜入水中的時候,沈懷霜披著天青色的外衣,坐下來時,長而白的發帶正好落在脖頸處。他沒有去望鍾煜,也從地上取了根稗子草。他沒舍得折斷,隻攏著它在手心。那團綠茸茸的小草落在指尖,草芒掃過去,像把所有遲鈍的神經都掃鮮活了。剛才那一覺,讓他覺得安定。他已經很久沒有那樣休息過了。他想起侖弟子說,這在民間,也叫狗尾草。物如其名,難怪讓人喜愛。沈懷霜問鍾煜:“你還好麽?”鍾煜答:“剛才想到先生下場時的模樣。”沈懷霜攏著那根草,指尖像是忽然被一團絨撓了下,掌心一收一動:“想這個做什麽。”鍾煜:“我想知道,按照先生的道體,在靈氣稀薄的地方修複起來,可是比侖差許多?”沈懷霜壓根沒想到鍾煜會這麽說。道體有損,係統自動判定計劃失敗。這身體修複到什麽程度,他自己都沒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