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霜的聽山居地形十分好認,穿過清潭,繞過巍峨聳立的深山石,聽到溪流的聲音,便到了。丹青子假坐輪椅,一路往沈懷霜居所而去。他滑向了沈懷霜所在的屋子,從善如流地闖了進去。思索間,他驀地對上了屋內人的眼睛,那人手裏抱著被褥床單,清一色都是新洗的,幹幹淨淨。張永望看見屋裏有個大活人,緊了緊給沈懷霜的包裹,疑惑道:“咦?這是師叔的住所,你怎麽在這裏?”丹青子回神,問:“你怎麽在這裏?”張永望踏進屋子,把被褥放在木床上,捏了個清潔符,化出一道清流似的靈氣。靈氣流了一圈,掃得一室幹幹淨淨。張永望滿意拍了拍手,將床單在木床上鋪開:“師叔要從侖下山了,他去了書閣,掌門要我替師叔布置。”丹青子盯著他手裏的被褥,滑著輪椅往前:“東西給我,我也是來替師叔布置的。”張永望聽說了一些關於徐坷的事跡。他是侖少見討厭沈懷霜的人。這少年記仇地很,最早他在山門被沈懷霜斥責過,一連五年都不見他。張永望聽出那人語氣裏的不耐煩,卻還是好心地把手裏的東西分了一半,遞過去。他仍把丹青子當尋常弟子相待,還尋了些話頭,問:“這些年,你改觀了,也對沈師叔很神往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丹青子抓著枕套,反問:“什麽叫也很神往?”“師叔鼎鼎大名,風采卓絕。”張永望誇讚,他鋪開床單,一路鋪展到床頭,又彈了彈床頭,看了丹青子一眼,“能在侖天天見到這樣一號人物,是人都會很喜歡吧。”“我入侖才一年,正巧就遇上師叔回山,他還在飛舟上救了我一命,你說我這運氣這麽就這麽好?”“撕拉”一聲,床單被丹青子硬生生撕開,那雙眸子隨之緊緊盯來。“你喜歡師叔?”對麵那道視線如蛇纏上了獵物。周圍空氣仿佛凝滯,這一眼看得張永望背後汗毛都豎了起來,心底有說不清的怪異。他本能覺得,如果他下一刻展露出半分恐慌和驚悸,就會在這裏無聲無息地死去。張永望順走丹青子手裏接過被撕壞的床單,埋怨道:“人人對師叔崇敬,這種喜歡不就是對大人物的神往麽?你說的這都什麽。”他回首對著那張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那張臉,在喘息的間隙,微微提了口氣。“你怎麽就不會把話說清楚!”張永望回懟,抱著床單,從房內離開,“我去給師叔換一套床單。”受著門後那道視線,張永望硬著頭皮離了門。饒是他沒心沒肺,也不能忘掉剛才在那間屋子裏暴漲的殺意。這種感覺就像一把刀懸在了自己頭上,卻在即將戳碎他頭骨的時候,停住了。忙至深夜,天邊月攀上枝頭,灑了滿地的銀光,在燭火之下,一隻小小的螢火蟲在丹青子掌心振翅。這隻螢火蟲通身用金屬打造,工藝精美,雙翅栩栩如生,不湊近跟前,難以發現它與尋常的螢火蟲有何差別。丹青子一放手,螢火蟲振翅,在半空中畫圈起飛。他抬頭看著,任由螢火蟲展翅飛舞。“跟著他,去找沈懷霜。”“喲,我說鍾大小姐。”“怎麽來時看你痛痛快快的,怎麽走的時候,你就一直沉著臉呢?”鍾煜回侖後,還沒走兩步,鄒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鄒然湊了過去,道:“大趙給你發了封信,你就愁容滿麵這個樣子。既是出來了,那這朝中的事情,就和你沒半點瓜葛。”“再說了,你母親是那位周皇後,你的太子之位唾手可得。”“我母親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嬪,居九嬪之末,平時寡言少語,也就我出息了之後,她才揚眉吐氣了一番。你從大趙出來,好好的皇子不做,我難免也想知道,再之後,你會想登臨大寶麽?”鍾煜瞥了眼對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不登。”鄒然認不依不饒地追了上去:“不錯,難得此事你我達成一致。做皇帝有什麽好,早朝晏罷,夜以繼日,聽說大趙你父皇身子不大好,水患在即,你皇兄治理有誤,朝中無人,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話落,周圍空氣如凝滯,鄒然常愛和鍾煜拌嘴,口舌之爭,卻從來沒在鍾煜如此緊繃。鍾煜目光不變,道:“你想問什麽。”“宮闈無密事,大趙皇宮能有什麽新鮮的。”鄒然尷尬一笑,“那天在侖山下,我瞧見你妹妹了,我這繞半天彎子,想問你,你小妹在宮裏快活麽。”鍾煜心頭凝著霜,聽鄒然談及鍾瑤,思緒都像漿糊在了一起。約莫一年,出發去永綏前,鍾煜正在給侖加固山門的石階,誰想鍾瑤求了她父皇,隨著京城的運河一路南下,一路不遠萬裏到了侖山腳下。鍾瑤來時騎了一匹棗紅小馬,圍著京城時下最興的紅紗,顛得滿頭珠翠叮當,到了山腳,一眼就看到了烏泱泱人群中的鍾煜。鍾煜手上仍落著泥灰,就看到一團紅色的雲霧遙遙朝他飛奔來。金步搖甩在地上,珠翠碎了滿地,鍾瑤不管不顧地撲了上來,卻是在他懷裏哭了。那雙手緊緊攀住他肩膀,踮著腳,半點也不肯撒手。鍾煜當時就怔愣在了原地,怕弄髒鍾瑤錦衣,不敢反抱回,良久,才入夢初醒似的,召了一個清潔的符咒。周圍人均是眼露羨色,有傾慕鍾瑤華貴貌美的,也有羨慕鍾煜有人牽掛。宮闈哪能和尋常人家相比較。哪能稱呼起一聲家裏。鍾瑤在宮內過得快活麽?從前或許是。但自溫貴妃逝世後,朝中亂成這樣,敬帝病重,她夾在皇後和敬帝之間,她哪能真快活。“你提蘭陵做什麽?”鍾煜驟然收神,低聲斥責道,“收了你那點心思,覬覦也不能。”鄒然停下了步伐,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塊:“那次蘭陵小殿下一路回去,又是誰給她送的。護送是你不假,一路上的追蹤的是我,否則你在侖能睡得著?”鍾煜長久地沒有回話。鄒然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甚在意:“你這是篤定要走了?那你先生呢,他和你一起回去麽?”鍾煜:“不走。”鄒然詫然,“啊”了一聲:“可我看到他在聽山居收拾東西了,方才我還在書閣看到他,他從書閣裏拿了很多東西,像是要把那些書都帶走。鍾子淵,你”鍾煜止住了回門的步伐,他旋身而去,那速度實在太快,鄒然伸手,發帶卻從他指縫遛過。鄒然一把抓了個空,在後麵吼道:“你元嬰修為突破在即,都說金丹結丹如小登天,可結嬰便真的是魚躍龍門,這麽大的事情,你萬一是在靈氣低微的地方,要結了怎麽辦。”鄒然緊趕慢趕:“你自己是無所謂!你想過如果你結丹失敗,你先生會怎麽想?”“你回去還有立冠的儀式,你難道不會希望你先生看到麽?”“哪怕你在大趙不常駐,開府邸當日,門內那麽多人,你隻想自己一個人應對麽?”三個問題,字字句句,如刀劍入心。他哪裏想過那麽多。私心一旦占了上風,他先生就要跟著他一起在泥水裏滾過,在權貴之間虛與委蛇地交涉。大趙朝廷汙濁如此。他為什麽帶沈懷霜回去。鍾煜目光掃了兩下,道:“我不想他看到這些。”兩人停頓之際,張永望一路急急地跑了回來,呼叫聲高聲傳來:“鍾師弟!師叔他在書閣裏麵出事了!!!”“你們快去!!!”第65章 無論你去哪裏,我都會找到你那一刹那,鍾煜竟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恐慌瞬間席卷了他全身。他忽然收了目光,化作一道黑光。沒有修士能用那麽快的速度禦劍,像是要把自己的靈核都燃燒殆盡。窗外,極其明亮的煙花炸開。頂上,弟子禦劍飛過,說話聲音急切。“快,東南邊!”“書閣,書閣。”“書閣還有結界,不知何時混入魔門中人!”夜間,草蟲鳴唱。沈懷霜從山間回來,已是夜深,他收了無量劍,沒急著回住處,反而走向侖的藏書閣。侖的書閣夜間也有人值守,若是夜裏睡不著,不拘是誰都可以進。沈懷霜與門口值守的人打過照麵,燃了一隻蠟燭,燭台握在手裏,上了二層的樓閣。侖書閣一共五層,最上三層夜間不能進入,書本也全是孤本和珍品。最底下兩層,一層以文部為主,二層才是武學。老榆木書架一座隔著一座,幾盞明燈坐落在書閣的角落,燭火淌開一圈暖黃色的光。沈懷霜挑著心法相關的書目,忽然聽聞“啪嗒”一聲。他回頭,盯著木架間的漏洞。層層疊疊的書目間,燭火微弱。那雙眼的主人沒有現身,目光交接,目光倒是有些奇怪,他與他相望,長久不避。沈懷霜看了一眼,往前走了幾步,後麵的聲音沒隨著他跟來。嘩啦啦翻書聲不斷。他翻書的那隻手袖口微微卷起,露著一截手腕,肌膚白皙。那個人一時沒開口說話,就這樣站在書架後看著。燭火翕動,在一呼一吸間,那雙眼睛看得一眨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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