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峽聚攏間,他一眼瞥見了那個天青色的身影。那個身影淡而悠遠,就像丹青水墨染開淺淡的一筆,就站在碼頭前,靜靜地望著他。那一瞬,就像巨石撞進了鍾煜心口。酸澀感強烈地湧了進來,接著,風沙迷了眼,他竟什麽都看不清了。耳邊隻有風聲。那陣風聲像把他從頭到尾用水澆灌了,堵住了他所有的五感,如同被泥塑了一樣,封存在堅實的身體裏,隻有一顆心在封存的身體裏麵亂撞。巨舟嗚咽一聲,甲板收攏,在木頭吱呀聲中,巨舟順流而下。目送巨舟遠去,沈懷霜微垂下頭,目光落在腳邊湖水,看了一會兒,取下背後無量劍,抱劍在懷。水聲嘩嘩,拍打堤岸。係統薄霧似的現了身,在沈懷霜身邊安靜說了一聲:“你有什麽想法?”沈懷霜坐在衣袍上,抬頭,目光落在山峽間,定定答:“侖留段時間,魔修這筆賬,我還沒算完。”【第二卷 道阻且長 完】第69章 他似水中龍澤兌秘境百年開啟一次,聚集靈氣、平穩渡過劫期的無垢草就在秘境中。澤兌秘境靈草叢生,曆來為仙家爭奪之地。“侖又不是沒人,不需要你去。”宋掌門連帶坐上三長老麵色沉沉,“鎮壓魔種那日已是破例。你再去,我就拿捆帶綁住你,把你鎖在藥圃裏,除了你徒弟誰也不讓見。”座上人未反應過來,半空落下淡青色透明大陣。符文環繞,罩住了沈懷霜。沈懷霜斂容,手摁在無量劍上,眉眼淡漠。他挺直了脊梁,站在陣法中央,身形消瘦,卻有著雪鬆般的遒勁,道:“師兄,我請辭去幻境。”青衣垂地,沈懷霜附身跪下,直立上身,朝宋仁心,合手行了一禮。他麵容如玉,斂著寒冽,如冬日白雪初降。所有人目光匯聚在沈懷霜麵上。沈懷霜上前,隨後一撩衣袍,朝座上四人也行了一禮。他靜默看著,絲毫沒有多說。“你”宋仁心氣堵。沈懷霜麵色不改,不卑不亢。不是沈懷霜在求人。隻是他在告訴別人他的決定。沈懷霜道:“我意已決。”話落,他朝四人行了辭禮,起身,長劍一指淡青色巨陣。陣法散去,他抬眸,刹那,眼底寒冽如消融了一瞬。澤兌秘境不是什麽輕鬆的去處。侖能去澤兌秘境的修士,修為都漲到了元嬰以上,也有近化神的,沒有人會為誰出身侖而買賬,再遇到心思狠辣些的散修,看中兵器和他乾坤袖中的東西,要殺人奪寶也不是不可能。沈懷霜自從他從永綏出來之後,元氣大傷,又與丹青子一戰。當時那把劍落在他心口,再偏移分毫,這靈核要是碎了,他想再修複,便是難比登天。幻境入口就在漠北之地,旋渦似地,源源不斷吸納往來修士。沈懷霜立在幻境門口,背著無量劍,麵色凝重。幻境中彌漫著異常濃重的魔障,就像一層散不開的煙霧。他與侖修士並立,天青色衣衫翻飛,出塵淡漠。沈懷霜在澤兌秘境中停留了七日,直到秘境閉合前,他從秘境中全身而退,握在他手中的無垢草,就像是被他捧在手中的花束。足足有滿懷的無垢草,給十個人結嬰都夠了。沈懷霜在幻境前,叫來了侖的靈鷹,給無垢草作偽變作尋常藥草,又收無垢草如鷹喙。他摸了摸靈鷹的翅膀:“帶回去給侖。”靈鷹長唳一聲,振翅遠去,沈懷霜手裏還握著剩下的無垢草,又禦劍,馬不停蹄地去了焦縣。豫州,焦縣。暴雨如注,大趙派兵前赴焦縣。鍾煜渾身濕透,雨水打濕他的麵龐,肩上沙袋泥水四流,身上舊衣本是白色,如今染作土黃,緊貼著胸膛。布料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浸透過雨水、洪水、汗水,這七日,他無暇換過。他的臂膀隱隱作痛,僵硬得泛白,泡得近乎潰爛。頭也昏昏沉沉的,好像就沒有清醒過的時候。“殿下!”身邊民兵喚了一聲,趔趄著。鍾煜拉過他手,扶著他起來,丟了沙袋在永安堤上,撈過身後士兵的沙袋,又替那人拋了過去。這幾日沒日沒夜地搶修,他們勉強堵住了永安長堤上的缺口。焦縣的永安堤位於其餘六縣之前。今日暴雨,唯恐助長洪水之勢手。鍾煜抬頭看去,吃力眯過入了眼的雨水,道:“堤岸還有最後五丈了!”他們搬上了最後一塊沙袋,湍流將止,遠處屋簷上,還有農戶呼叫,頭上梳著總角的稚子被洪水衝散,哭叫著朝人群伸出手。哭喊交雜時,鍾煜旋即遊了過去,身上幹衣又浸潤在水中,那冷水落在他身上,刺得他起了好幾層戰栗,他強忍下了冷熱交替的不適,一把抓過了小孩的臂膀。鍾煜並不喜歡聽到孩子哭,但他仍皺著眉,拉小孩過來時,寬慰了好幾聲,拍了拍他的背,又讓小孩抓著他的衣帶,伏在了自己背上。水中,青年好像化成了一條騰雲駕霧的黑龍,小孩伏在他背上,目光渙散,奶胖的小手抓住了鍾煜的衣帶,才定了定神。總角搖晃,他覺得自己遊蕩在水上,身下起起伏伏,好像坐在一條蛟龍的脊背上。水流不再是他害怕的對象。他被兜兜轉轉地帶著,石岸就已經出現在眼前。鍾煜帶著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孩子上了岸,那小孩上了岸還不肯撒開抱著他的手,鼻涕眼淚哭成一團。小孩對鍾煜抽抽搭搭地說:“謝、謝。”謝謝兩字入耳。鍾煜抬手,緩緩摸了摸小孩的頭,好像,才隱約懂得了沈懷霜。能夠站在千萬人麵前,那個人的心懷一定很大,會揣著山川、日月。還有人間。五個時辰後,高地山民的家中。鍾煜當頭取下發上的粗布,擦了擦麵頰,甩去臉頰上殘餘水珠。門前,粗布包著頭的農婦手中捧著一籃筐油桃,油桃淋著雨水,碧綠葉片蓋著粉紅桃身。農婦笑得誠懇,身後還跟著幾個臉頰微紅的女郎。大娘道:“殿下做了善事,老身無以為報。”謝寰扶起了她:“多謝大娘。”謝寰,謝小將軍,是鍾煜在焦縣認識的新友。這半年,他從邊境、大趙兩地往返來回,一來一去,和鍾煜熟了,話再多說幾回,竟有幾分相見恨晚。謝寰年歲偏小,麵容生得俊秀,極幹淨的俊秀,皮膚常年曬不黑,笑時眉眼明亮,大有幾分明眸善睞的意味。他抬手拿了油桃,啃了口,嘴角挑起,笑容寬和,卻是會讓人看得高興。謝寰拋了隻油桃給鍾煜。鍾煜伸手接過,目光落在油桃上,對著門前人,頷首。女郎耳畔更紅,偷偷不敢看他。謝寰又對著小娘子笑,說著:“娘子麵比桃色美,笑起來更漂亮。”室內漆黑,村民感懷,給大趙軍士燒了熱水。屋裏也漏水,地下泥濘,水混著石土,卻比外麵好太多。謝寰擦了擦頭發,排出耳裏的水:“你低頭看什麽呢,瞧那麽認真。”鍾煜坐著的矮凳很是低小,腳下一盆水,他抬頭看著謝寰,開口道:“謝寰,給我塊胰子。”空中飛來一塊滑不溜秋、黑炭似的胰子。鍾煜抬手精準地接過,攤開手中的勾玉,用胰子擦起了它的每一處縫隙,細微泡沫在他掌中浮現,洗去沙粒。謝寰見鍾煜不答,湊過去:“喲,還洗這寶貝疙瘩呢?到底誰送的?你相好?”鍾煜沒理會這人八卦心思。歲月不過半載,那半年他每天讓自己筋疲力竭,腦海裏鋪天蓋地的想念才會像洪水止流。好像身邊人都不能提起他。一提到沈懷霜,他心口陡然覺得缺了一塊,什麽東西都往那缺口往下漏。忙起來的時候,他無暇顧及其他。可他歇下來,就會無端地特別想沈懷霜。想他的道體修複了沒有。想他出關的日子。想他在侖過得好不好?鍾煜洗著塊勾玉,一定要把這串玉石洗出原有的成色。要它幹淨如初。要它嶄新依舊。“鍾子淵!看不出你本事那麽大啊。”謝寰扯了下鍾煜洗好的勾玉。他低頭看了看,卻是一顰眉,“咦,這玉的水頭也不見怎麽好,你小子從那裏拐來的,伸手還伸到民間。”鍾煜拿粗布抽了這人的手:“你少胡說,還給我。”謝寰唉喲唉喲兩聲,假做捂頭:“看來這東西還真是你相好送的了。”少年將軍,謝寰,立有威名,曾與其父在太祖皇帝手下立有軍功,西羌一役,以千人小隊勝西羌五千人,戍邊有功,戰無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