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霜神情痛苦,額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先生,是我。”鍾煜心口像被針尖銳地刺了一下,回應道,“我在。”沈懷霜聞到了鍾煜身上的味道,模糊間,他從喉頭擠出幾個音節。他半睜開迷離的眼,眼底一片模糊,滿是水光。沈懷霜靠在鍾煜肩頭,額頭抵在他背上,忍著疼,深深吸了口氣。他像一個在風雪口得以歸家的人,汗水浸透衣衫,摸上去冰涼一片。他整張臉都是蒼白色的,喘一口氣,整個人都要抖好幾下。鍾煜看到一次心口幾乎抽痛,手顫起來,不能再害怕得抖著,背後起了好幾道冷汗。手反握住沈懷霜,靈氣一道道輸了過去。“我帶你回去,路程很快。”“路上我背著你,你不許睡著。”話語朦朦朧朧傳來,沈懷霜意識都快模糊了。隻要眼皮合上,好像身上所有的疼痛就會消散。周圍的一切都是溫暖的,他落在一處安心的地方,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體會過讓他全然卸下防備、全然去信賴的感覺了。他看見自己落入了一片暖池中。水汽彌漫,池水旁紅楓落池,葉片染上了丹霞的顏色,深紅與明黃錯雜。沈懷霜走上前,撈起了這片葉子,剔透的水流從枝幹上淌下。他舉起它,細細端詳時,又在葉子後,看到了迎麵朝他走來的人。朝夕相伴已久,來人太過於熟悉。沈懷霜輕輕笑起來時,他仍舉著葉子,手腕上就觸到了對麵摁住他的手,掌心貼來,溫度很高,像身體裏滾動著永遠燃不盡的燙金。“先生,侖近在眼前,所有人都在等你。”“不許睡。”“絕對不許睡。”“先生!”鍾煜:“我陪你說會兒話。”沈懷霜複醒了過來,伸出手,摁在鍾煜肩上,卻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沈懷霜費盡力氣,斂了神情,隻能說道:“你、急……傻了,哪有、病患,還有力氣在路上,說話的。”鍾煜:“你還笑!”話落,他眼角便紅了,就像當初他看到沈懷霜靈核破碎那日一樣,開口哽咽,恨不成聲。啪嗒。那淚水太冷,滴落在沈懷霜手背上,又順著他手腕流下去。他很想抬手,看一看指尖,還想幫鍾煜擦去麵上的淚。沈懷霜的那截手腕落在鍾煜肩頭,脫力地垂在那處,晃了兩下。淚珠又滴落在地上。回了侖,鍾煜馬不停蹄地禦劍上了山頭。他背著沈懷霜,一顆心都要從胸膛裏麵跳出來,全然不敢想別的。那一次,沈懷霜把他從永綏背出來,他是不是也是這樣焦灼?不想讓他永遠衝在前麵。不想讓他再受傷了。如果他不回來會怎麽樣?如果他有事……那一刻,鍾煜孽障頓生。他衝出陣法頂端,低頭看了眼,落了道封印,封鎖住那一道陣法。光華流轉的金弓背負在他身上,光芒越見純粹,修士靈力修為越高,那樣的光芒在侖人眼前一閃而過,他像踏在空中,背著沈懷霜,躍向了醫宗的高山上。他越過宗門口的靈石,每踏一步,足下便落一個血色的腳印。醫宗門口有寬且厚的木門,鍾煜再不顧其他,撞開了那道門,木屑鋪麵,一地狼藉。“砰”地一聲。宋仁心一步搶了上來。鍾煜不鬆手,執拗地放著沈懷霜在榻上。弟子來來回回診脈,他始終不離,坐在床頭,足足盯了沈懷霜有半刻。從天昏暗坐到燭光亮起,再到熄燭。鍾煜不挪開望著沈懷霜的目光,一室恢複安靜後,他累得眼皮幾乎都要打架,可他死命不想合上,低頭反握住沈懷霜的手。榻上,沈懷霜手腕微縮了縮,睜開雙眼,醒來,他似乎仍在混沌的狀態,沒意識到自己在何處,他抱緊了身上的被褥,似乎很冷。鍾煜猛然起身,附身道:“先生,你冷麽?”一聲,鍾煜掀被上了榻。他脫下自己外袍,貼近沈懷霜,把他整個人都抱在懷裏。鍾煜裏衣貼著沈懷霜,胸膛滾燙,熱意源源不絕地遞過去。他低眉看著沈懷霜,下巴貼著沈懷霜的額頭。沈懷霜的呼吸近在他脖頸邊。這人分明讓他朝思暮想,此刻他真的摟在懷裏了,隻想幫他分擔,想讓他不那麽疼。鍾煜握過他的手腕,遞送著靈力,能把他所給的全給了出去。他覺得自己懷裏像揣著一冬雪,再這樣抱下去,眼前人好像隨時就要消失不見。素心端著藥盞:“師弟,師叔的藥好了。”她對上鍾煜的視線,她似乎有些猶豫,垂眸遞上藥。鍾煜端著藥盞自己端在嘴邊喝了一口,入口溫度正好,不算太燙,隻是這藥澀得他皺緊了眉頭,滿嘴滿是令人犯昏的苦味。沈懷霜躺在床上,喂他藥要灑開,更不能挪他。“師姐。”鍾煜抬頭,看了素心一眼,道,“還請你回避。”“……”素心朝後避去,關門時,又提了口氣,收了朝內看去的目光。鍾煜含藥入嘴中,又低下頭。唇齒打開的瞬間,他的頭腦內麻了一瞬,近乎全然空了。他定了定神,把那口藥渡了下去。所有的事情全然一氣嗬成。鍾煜不想做這件事太多回,那一碗藥他分了五口,一次次喂下,每一次低頭,他都能感覺到對麵渡藥的變化。如他所想。他吻上的唇是溫冷如玉,又軟柔,像是那天他給他采摘下的玉簪花。唇與唇觸碰,本該旖旎。但做這件事太過純粹,就好像所有設想的事情,總會往另一個軌道偏移。明明他和他的吻,應該在交心之後,在某一個萬物複蘇的春日裏,他們可以站在抽絲的柳樹下,探索另一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身軀。第一次做這樣的嚐試。第一次懷揣這樣的好奇。他們偏能打破人和人之間本該有的邊界,隻為對方開設如此特例。沈懷霜一開始是抗拒的。到最後一口,他像向在鍾煜索求水源,如同上了岸渴透的魚,他們吻過了彼此的唇畔,忘了嘴裏還含著什麽。再後來,他好像渴了,開始想要喝到更多的水,每喝下一口清水,他與鍾煜交接的時間越長,呼吸開始變慢,像是交換了一個滿是藥香味的吻。起身時,鍾煜唇上落著水光,氣息也亂得一塌糊塗。他覺得頭腦內像炸開了無數道煙花,身體都在發抖。血液在倒流,哪裏都燙得不行。又是那麽不合時宜。清水飲用畢,盈盈水光落在沈懷霜唇上,沈懷霜依靠著木床睡了過去,不省人事,不知道要睡上多久。鍾煜想到之前宋仁心說的:“這一碗下去,立竿見影,讓他睡過去也比胡亂折騰好。”如果他就這樣睡上個一天一夜。那他不必和他道別,是不是也算不得不好?第68章 王孫歸不歸鍾煜伸出手,替沈懷霜掖好了被角。見他睡了過去,心底莫名踏實了些。他再推門出去的時候,素心還在門口。屋外霜月高掛,漆黑一片。素心抱緊了自己的臂膀,卻不急著拿藥盞,她朝鍾煜定定望去:“師弟,我有話想同你說。”鍾煜手中碗盞一動。叮當一聲,鍾煜指節發力,重新握了握。素心道:“師弟,你既為大趙皇室之後,難保有一天要回去,你有想過你和你師叔怎麽樣麽?”青年馬尾後的發帶,隨風飄去,拍向後背。涼意透骨,鍾煜清醒了幾分,答:“先生是本侖人,來大趙尋了我,做他弟子已是我不可多求的機遇。”“如今大趙國事如此,我回去是分內事,卻不想帶先生去淌這一趟渾水。讓他留在侖,像從前那樣雲遊四方也好,與閣主議事也好,哪裏都比大趙好。”素心:“那你想過之後麽?修道一事用盡退廢,兩年足以變化許多。往後,大趙那處不可能再輕易放你出來。”鍾煜答:“修道一事,我固然不會退廢。大趙水患堪憂,天子病重,但何時朝堂局勢安穩,我便何時回來。”素心歎了口氣,低頭撥了兩下勺,道:“但願你能回來吧。”門口,獨留鍾煜一人。屋簷下風過,卻無鈴音,地上鋪了一地的細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