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煜始終低頭,半點沒有去看沈懷霜的眉眼:“看你這樣,我總會覺得自己極其無用,恨自己像個廢物。總讓你受傷,永遠沒本事讓你安然無恙。”沈懷霜收了收腿:“軍中潛入刺客,本就防不勝防,你又何必攬在自己身上。這事本就錯不在你。”鍾煜:“如今我不想也想了。”沈懷霜:“那要是我說,不許你胡思亂想呢。”他說話時帶著氣音,低聲說了這幾句話。話剛說完,足踝上牽扯上了傷口,疼得他不自覺地抽了口氣。鍾煜麵色仍是繃著的,可麵色如此,他卻覺得心頭那條紅線隨著那一聲越了過去。鍾煜隱在夜色中,藏起了耳畔的紅。指尖將觸未觸時,他收回了手,倒讓人瞧不出他有什麽不自然。沈懷霜腿傷了,在床上挪起來都不方便,要到臨睡時,鍾煜幹脆幫他換了衣服。沈懷霜:“不回答我,我還是要說。這事錯不在你,你不要想那麽多。”俯身躺下去的時候,兩個人挨得很近,沈懷霜順著鍾煜倒下去時,他從未發現,原來落床的感覺可以這麽輕,他覺得自己像浮在了雲端上,背後陷入了一片軟柔。在玄清門時,他師父就教過他,受人恩惠,要銘記於心,知恩更要言說。沈懷霜莞爾笑了下,忽然攬著他的那雙手不動了,反扣住他的腰。“你笑什麽?”鍾煜望著他,低聲問著,神色不大好。“我不太習慣在別人麵前袒露傷處。那種感覺對我來說很奇怪,總是讓我不大願意。”沈懷霜斂了笑,仔細答複道,“可能隻有你是例外。我師父說過,知恩要言謝的,我挺想對你說聲謝謝。”“你”鍾煜眉頭動了兩下,旋即吐出一口氣,又把那股脾氣壓了下去。“還有。”沈懷霜又道,“我也今天才發現,我好像讓你一著急,你就會。”哭。沈懷霜把最後那個字咽了下去。鍾煜像是沒料到他會那麽說,兩人貼麵看來,鼻尖相對,聲音融融,直擊耳膜,像要在這寂夜中把他捂燙了,鍾煜覺得自己渾身熱了起來,沉默之際,沈懷霜又放開了收斂的笑意,像是一隻得逞的狐狸,這一笑,竟望著鍾煜笑了很久。每一下笑聲就像叩在他心上。“不是我要哭。”鍾煜定定答著,他提了口氣,又道,“醫典上有說的,在激越時,易掉淚。”沈懷霜輕笑聲又響起,又努力收了起來:“我知道了。”鍾煜放落了沈懷霜,心上人的呼吸就在耳畔:“爭辯我說不過你。你先歇著,明早起來,你叫我扶你。”鍾煜走後,那股熱意從耳畔蔓延到了全身,深夜的邊塞很冷,可他卻越走越熱。清空了腦子裏所想,他處理了軍政,可忙完了,等他閑下來,閉上眼,入目就是那張臉。沈懷霜長相清俊,半點和狐狸不搭邊,可鍾煜覺得那個時候沈懷霜就是條狐狸,他永遠從容,永遠遊刃有餘,偏偏三言兩語就能把他勾到。那種要了命的感覺,在進了浴池後到達了巔峰。鍾煜今天的感覺不好,連日沒發泄,左右不得其解,那種感覺並不暢快,他甚至有幾分焦躁,可越焦躁,那種繃緊在體內的不暢快積攢越多。水花泛起,在他額頭貼著浴池邊緣時達到了巔峰。背部因為持續緊繃,他已經開始不舒服,額上的汗和蒸騰的水汽混在了一起,骨縫裏像是爬出了某種難忍的癢,上`癮了一樣,拉著他繼續保持某種頻率。鍾煜緊閉眼。他靠得半張身子都麻了,也沒能發泄出來。西域夜深寒冷,忽然送來兩縷清透的風,莫名就讓他想到了沈懷霜。鍾煜一瞬就像僵在那裏,燎原似的火躥了上來,從頰邊燒到耳畔,再燒到脖頸。他深深吸了兩口呼吸,企圖讓自己冷靜一些。可是不管他用什麽方法冷靜,腦海中始終時時浮現那水中濡濕的額發,還有要了命的快`感。冷水澡在這時已經沒什麽用了。鍾煜幾乎忍無可忍,呼吸不可遏製地重了起來。他撐牆的手蜷起來,無數次翻湧起欲`望,又被他釋放了出來。他開始想象,如果他們都在這間屋子裏,那件天青色衣外袍落地,他身上是不是也會有如天色一樣的光澤。那人會有寬闊的脊背,勁瘦的腰,烏發上淌下的水順著脊背滑落,在他背上落上一隻手,反扣住腰身,他就會回首,露出茫然失神的表情。他想對他用力,抓過肩膀,用力地抵在池壁上。他想啃他的脖頸,留下數不清的紅痕的牙印。他想讓他隻能咬住塞入嘴裏的手指,在喉頭發出含糊的嗚咽聲,避無可避。寂夜裏,近乎一點聲音沒有,隻有斷斷續續,強壓下去的呼吸。極致。肆意。在日出的盛大光芒前,他先進入了漆黑的夜,夜色的濃度深到了極致,他便墜了下去,在飄蕩、懸浮的墜落中,他看到了那片白色的光。鍾煜喉頭動了他,睜眼那刻,他重重揉了把臉,第一時間換了寢衣。秋夜露重,背上滑膩的汗被冷風一吹,爽利地幹了。鍾煜接過木桌上的兩盞冷茶,一口氣給它灌了個幹幹淨淨。涼水落了肚,又是露深的秋夜,冷得他從裏到外都打起顫來,卻徹底換來了清醒。鍾煜站在冷風口,他靠著欄杆,回頭望著營帳內,站了很久,直到他徹底平靜下來。約摸兩柱香的時間,鍾煜躺回了沈懷霜身側。頭腦內一片空白,已沒了力氣去想別的事。他在昏黑中入了眠。第86章 鏖戰、別離、深念夜半,鍾煜是被槍炮的轟鳴聲震醒的,天地好像都在搖晃,那震耳欲聾的聲音落在耳邊,嗡地一聲,世界好像就隻剩下了長久的空白。他從床上爬起了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沈懷霜。沈懷霜被鍾煜摁在身下,抬臂,擋住了簾帳外飛濺的沙石,鼻尖滿是滾滾的硝煙味,他和鍾煜一同起身,幾乎想也沒想地撐起了行軍床旁的木拐。“你就留在這裏。”鍾煜摁回了他。“殿下!”謝寰和副將從營帳中起身,飛身下馬,奔至鍾煜營帳,“公主帶兵馬牽製前線,西羌卻牽出了紅夷大炮!如今前線覆沒,已經上了第二批了。”“前鋒小隊已建好,隻問殿下,如何攻城!”“改守城為進攻!”鍾煜披衣,穿甲胄上身,“紅夷大炮裝彈麻煩,可火藥夠,就不能讓人留在這裏等死,去把儲備的火油都搬上來,燒它剩下的火石,西羌炮彈儲備最多不過七門,去數落彈的數量……”鍾煜說著,又一處軍營遭了轟炸,他忍住耳鳴,繼續朗聲道:“胡格西性子急,就算交替開炮,攻兵多了,一門炮裝彈、冷卻,至少要等半盞茶時間,取間歇進攻,紅夷大炮長於攻城,卻不適合野外,他真是急壞了,才想到搬那些東西出來!”沙石入嘴,鍾煜偏頭,以手背抹去了沙土,定了定神,又對謝寰下令道:“謝寰!”謝寰跪地:“末將在!”“守好這裏。”鍾煜道。“末將聽令!”謝寰抬頭,又看向了鍾煜。“我把先生也交給你了。”謝寰不知道鍾煜說這話是什麽神情,隻是在那話語中,他聽到了深深的囑咐意味,心也隨著槍炮聲跳動著。“末將領命!”“謝將軍。”沈懷霜踉蹌走了兩步,行動受限嚴重,他忍著疼,又恨他自己行動太慢,便幹脆棄了拐杖,或許在第一線,他做不了很多事,但他不能就站在這裏,“西羌有黃山助陣,我不能留在這裏,路上設置八卦陣是最好的拖延方式,前線不能隻有子淵一個人。”沈懷霜說著話,可他無暇顧及這許多,又問:“有止疼的藥麽,給我。”謝寰呆愣在原地,片刻後,他反應了過來,道:“仙師,這藥我不能給你。”“謝寰。”沈懷霜看著他,喚了聲,“見腰牌如人,把藥給我”第二波轟炸的聲音響了起來,紅夷大炮射程不過十裏以內,大地震顫,謝寰抽了沈懷霜的木拐,意欲奔逃,沈懷霜拂去了滿身泥土,又擰著眉,冷聲道:“謝寰,軍中紀律森然,你聽不聽令!”謝寰身體顫抖了起來。冷然一聲後,沈懷霜灌下了一碗分量十足的鎮痛藥,那藥劑量很大,足以讓他忽略腿上的疼痛,重新活動起來。行走太慢,沈懷霜又上了馬,斥聲落下後,追著鍾煜的小隊,打馬而去。硝煙滾滾,白衣載馬,變成了群山下的一個白點,在落日升起時,奔馳向了兩千人的前鋒隊。又是長達一日一夜的鏖戰,八卦陣破,紅夷大炮炸膛,藥油燃燒,玉成這座曾經以碧玉為名的城,如今燃燒起了滔天的大火,熊熊烈焰中,他們看到了無數人在火海中跳下、燃燒、死去。在那一刻,沈懷霜指尖上勒緊了韁繩,他滿身都是塵土,哪怕槍炮聲從耳邊消弭了,好像回音仍在,隻剩下了刺向耳膜的劇痛。西羌人在火海中喪生,卻也大喊:“西羌不敗。”戰爭中,每一個國家都想要得到勝利,可戰爭之後,卻仿佛沒有真正的勝利。在那極端的緊張後,沈懷霜驟然鬆懈下來,他才發現自己右手不能看了,無量劍劍柄上全是血跡,連同騎馬的腿也是,那種纏身的疼痛迫使他低下頭去看。入目,卻是沾染一身的血跡,深褐色混著新泛出的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沈懷霜低著頭,啟口,喘了兩口氣,遲來的疼痛讓他顰眉。血跡從無量劍劍身滴落下去,滴答一聲,濺開在一雙踏來的黑靴前。沈懷霜手邊的韁繩上又多了隻手,替他拉過了馬匹,他回頭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情況不比他好半點的鍾煜。鍾煜額發、兩頰都沾滿了硝石,鼻梁上落了一道還來不及擦去的灰。鍾煜朝沈懷霜遞出手,恍若無人地把沈懷霜攬在懷裏,他帶著他,穿梭過戰後的軍區,把他放落在了戰車前。沈懷霜要動,卻又被鍾煜止住。青年偏過頭,對駕車的士兵又道:“路上穩些,帶先生回去後,先找軍醫,再傳我令,罰謝寰十記軍棍。”沈懷霜坐在戰車上,旋即道:“這事和謝寰沒有關係。”鍾煜道:“軍令如山,他受這十下,我也受十下。”“子淵……”“權當今日的教訓。”鍾煜回首,又上了踏雪馬:“回城!”沈懷霜坐在戰車上,一路平穩地回了大營,營帳內,謝寰處理得很好,人數清點一輪,連儲備軍都算了進去,隻是鍾煜下了馬,謝寰臉上便露出了不大妙的神情。砰。一下,兩下。隨後,兩人真就在大庭廣眾下挨起了軍棍。沈懷霜聽得顰眉,那幾下挨得結結實實,昭成下了馬,聽不下去了,也奔了過去,對鍾煜喝道:“這十棍非要打麽!如何不能將功折過。”“他今日可以不聽我的命令,明日便可以守不住這大營!”鍾煜道。昭成落下了手裏的戟。“七、八、九……”謝寰挨完最後一下,分明疼得齜牙咧嘴,卻一聲不吭,“公主不必求情!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