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鈴鐺青色的流蘇在沈懷霜手裏前後搖晃,聲音很輕,還是他昨天從箱子裏找出來的。沈懷霜晃了一會兒,察覺到鍾煜在看他了,他轉過頭,道:“我聲音弄太響了?”沈懷霜眼神也是清明的,和鍾煜對視之後,他又不自覺地收起清水鈴。“我正好也醒了。”鍾煜側臥在他身側,他伸出手,轉過沈懷霜的發絲,繞了兩圈,他又把手遞過去,掌心朝上,朝沈懷霜勾了勾。他轉念想到沈懷霜不會靠過來,又改勾手為攬:“讓我再抱你一會兒。”叮叮的風鈴聲又響起,風鈴的流蘇拖曳在床上。沈懷霜靠在鍾煜懷裏,沒有開口,他的額頭靠在了鍾煜下巴上,枕在了鍾煜的臂彎,一時間也什麽都沒想。落入的懷抱很暖,靠久了又讓他覺得像個暖爐,風鈴明明沒有了聲音,可他好像又聽到了一陣陣風鈴聲。沉默中,時間好像變得很慢,沈懷霜聽見鍾煜的心跳,他從一到十細細數了好幾拍。數到了一百,他靠在鍾煜身上,又選擇了沉默。沈懷霜不知道數了多少下,最後他數錯了拍子,抬起頭,摸索過鍾煜的眉眼。指節落在鍾煜額頭上,漆黑的眸子就在掌下,長睫眨動時又頓了頓,讓他覺得很癢。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隻剩下了他們呼吸的聲音。鍾煜貼上時愣了下神,又看到沈懷霜對他道:“子淵,珍重。”鍾煜握著沈懷霜的手,低頭,緩緩對沈懷霜扯出一個笑:“你也要一樣。走吧,我送送你。”從青山上下來後,鍾煜陪著沈懷霜站在他身後,草場上,有很多送別的人。送別時要折柳,秋天是柳樹都黃了,再不如春時碧綠。鍾煜拂過頭頂上的柳條,手上抓了抓。他已經沒有再送沈懷霜柳條的意義,而他送柳的這個人也不會再回來。可鍾煜還是折了一段柳,捧在手裏,躊躇著要遞出去時,亮如銀雪的劍碰在他手上,佩劍上青色的劍穗晃動。秋風起,滿目蕭瑟。光斑穿過柳樹,碎碎落了滿地,周圍滿是送別的人,手中拿著包裹和果點。沈懷霜垂眸,抬手取過無量劍,抽了出來,又合上道:“這是我在師門時師父傳給我的劍。如今這把劍,我也留給你。”鍾煜望著他:“這是你的劍,我用不著。”劍握在他手裏,劍穗隨風蕩漾,沈懷霜身上穿著鍾煜給他的白衣,衣衫飄蕩,翻身上馬道:“你是我學生,我也就留給你了。”鍾煜顰了顰眉,從劍身上取下劍穗,牽過沈懷霜手裏的韁繩,把玉放回了他的掌心:“劍穗就是給你的,你收著吧。”那個劍穗還是鍾煜當年在侖時用光了所有的靈石,買給沈懷霜買的。劍上的劍穗有防身的效果,足以抵擋化神以上的修為。他知道沈懷霜用劍無人出其右,可他還是會擔心他會受傷,擔心別人從暗處捅刀。沈懷霜取過劍穗,手攥韁繩,揮起長鞭,頷首而去:“走了。”白衣飄蕩,他徒留給鍾煜一個天地間的背影。鍾煜抱住劍立在原地,直到眼前再看不見沈懷霜的身影。天地之大,四周寂靜。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他還沒有認識沈懷霜的時候。世間獨他一人。在鍾煜習慣了沈懷霜那麽多年之後,他終於又變成了一個人。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站在青巷口,看著沈懷霜與他道別。長道上,沈懷霜騎馬上了靈氣繚繞處,他想著要抽劍,下意識地望自己腰側一握,又從乾坤袖裏取出他年少時用的劍。那柄劍上纏繞青絲,劍鞘瞧得出是有些年頭了,白銀色劍鞘如故,看得出劍主保養得到,抽劍後,劍身嶄新似白雪。那是他剛入玄清門下時元白道人給他的劍。這把劍叫忘生,巧也巧得是,它和鍾煜的平生劍名字很像,它們顏色截然不同,劍意卻一樣洶湧。白光爆漲,劍尖立在沈懷霜眉心,再睜眼,長劍如注入洶湧靈力,脫手後立在沈懷霜足尖下。忘生如日行千裏的舊駒,它雖有了些年頭,劍氣依舊洶湧,載著沈懷霜穩穩地回了侖。侖山上,沈懷霜低頭,略過高峰處。最是離別時,他最不喜歡道別。因為好像不說,就如同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忘生劍帶他飛過聽山居的居處,山上紅雲樹開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種下的。沈懷霜目光略過,飛往玉瓊峰頂,收了劍。他在玉瓊峰獨自留了三個月。這三個月閉關,他什麽都沒有想。偶爾,他也會想到玄清門的舊事。偶爾,記憶中也會添入另一個人。想到鍾煜的時候,沈懷霜也會從閉關的時候醒過來,他會去看自己的靈核和道心,而每一回視察,它們都完整如故,道心周圍也薄薄暈染了一層光,那是大道所成的樣子。恍然間,他也會想起,鍾煜的狀況會不會比以前好一點。那枚勾玉還貼在沈懷霜心口,好幾次他閉關醒過來,最先察覺到的就是心口的那塊玉,它從玄清門而來,如今,它又被他從這裏帶走。可玉早已不是那塊舊玉,人也早不是那個舊人。飛升當日,沈懷霜在地界處開了個結界,每走到一處,他便加固一層結界。渡劫飛升時,常見天雷劫。天雷轟頂,幾乎要以全身靈力與之相抗衡,他不想讓那道雷影響到侖。暴雷來的那一日,沈懷霜渡過了數萬道雷劫,他心緒如故,好像隻是迎來了一件最尋常的事。他置身於高空,浮空在世上,最後一層雷劫堪堪度過,他卻恍然聽到了什麽東西坍塌的聲音。聲音如地裂山崩,巨響無數。侖的鎮妖塔被一道黑霧折斷,金光頻發,卻有無數道妖物肆意流竄而出。侖上空浮空數萬人,卻有一條如鎮妖塔般高的巨蟒吞吃塔身,阻擋來人。雷劫不過最後一道,沈懷霜卻偏了劍鋒,暴雷落在他身上,他卻硬生生受下了渾身劇烈的疼痛,不假思索地背離而去。劍穗替他受下了那暴雷的一擊,玉身摔落地上,碎成兩瓣。沈懷霜不知道他還剩下多少靈力,他在忘生劍中灌入了所有的靈力,握著劍柄,刺在地上,靈流如結界大開,白光如山風洶湧呼嘯。地上刹那如生參天大樹,攬住了所有奔逃的妖物。天地間響動劇烈,魔蛟豎瞳一凜,凶狠地盯向沈懷霜,咆哮聲後,它在地上甩尾,撞開一道幻境。黑霧層層繚繞,沈懷霜還來不及回應侖人的聲音,耳畔傳來了絲絲縷縷的魔音。“大道蒼生選一個,我賭對了你會選蒼生。”魔音壓低了聲音,輕笑聲不斷回蕩,“和我走,我就不殺這些侖人。”“這問題我也給你選,還是二選一。”沈懷霜再忍不住喉頭的翻湧,吐出一口血,他撐著劍,反手抹過手背上的血跡,取劍柄在手,竟如主動約戰:“你究竟是什麽東西,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回答我!”魔霧與他纏繞而過,齊齊落了幻境中。這幻境如灌滿黑水的密林,沈懷霜曾經和丹青子在這裏纏鬥過一回,他殺過丹青子很多次,可丹青子是不死之軀,最後鍾煜把他救出來時,他捅瞎過丹青子的一隻眼。幻境內充斥著來人回蕩的聲響。兩股氣流交錯。靈氣肆意流竄而暴漲,魔氣罡風與清流交錯,一段渾濁,一段清透。幻境內的笑聲陣陣,一聲比一聲響。笑聲肆意,直戳沈懷霜耳膜。沈懷霜握住忘生劍,在劍尖注入暴漲的靈力,劍身因承載靈力不能而震顫不已。他最後再不能握住劍,喉頭上猛然掐住了一隻手,呼吸逼仄,沈懷霜反握住那隻手,擰眉望著他。魔霧帶著他墜在了地上,沈懷霜身前陰影中緩緩走出來一團黑霧繚繞的身形。那團影子沒有具體的模樣,它變成了那日奪舍少年的模樣。丹青子蹲下身,掐著沈懷霜的脖子,抬起眸子,他的一隻眼是澄黃的豎瞳,而另一隻眼儼然是瞎的。沈懷霜冷道:“魔種。”丹青子負手,緩緩點頭,點頭之餘,麵上的笑容愈盛,他安閑自在地壓低了聲音,傾身道:“有你飛升的一日,就是你我重逢之時。沈懷霜,九州大陸第一劍修,你輸在我手裏,也不算浪得虛名。你要是聽話,你就和我回九州大陸,在魔域裏我說不定可以對你好點。”沈懷霜隻覺得眼前人不可理喻,從前他就不知道為何眼前人對他執念如此之重,但他們的的確確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丹青子知道他過去的玄清門,也知道他在九州大陸的劍尊之名。可他們既不相識,也沒有任何交集的可能。沈懷霜從喉頭擠出聲音,反問道:“你何來怨念如此之重。”丹青子對他笑了笑,指尖繞過他的發絲,又撇下血跡,淡淡道:“你在九州大陸不知道我而已,直到你飛升之後不明下落,我就隨著你來了這鬼地方。”“這兩個世界有個通道,你可能沒有發現。”說著,他湊到了沈懷霜耳畔邊,那縷清淡的味道若有若無地勾過來,他又笑了笑,“我就把你從這裏帶回去。還有你身上什麽味道?我聞著舒服,往後你也天天給我用。”丹青子偏過頭,目光長久地落在沈懷霜的麵上,手又覆在沈懷霜麵上,喉頭忽然一動。那雙手像遮住了什麽,擋住了他的心。就像他在期許那麽久的那樣。果然六界第一劍修,一劍驚鴻,人如白玉。染髒他以後,也一定更生動。落在沈懷霜麵上的手停了,覆蓋在沈懷霜手邊。沈懷霜斂息,他近乎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朝後靠去。“嘖。你自己也不是人事不知的人了。”丹青子牽住沈懷霜的手,指尖撫摸著腕上紅痕,“想來這身軀一定和你修道一樣,定有過人之處,否則怎麽會讓你身邊一個兩個徒弟都那麽饞。”指尖細膩未觸摸夠,手中驀地一空。腰間佩劍驀地抽出,丹青子後知後覺沈懷霜差點想殺他,一時未反應過來,麵上霎時陰晴不定。他挑了挑眉,打斷了握劍的手,怒極反笑,幾乎捏碎掌中腕骨:“惱怒什麽,是誰不知廉恥地天天和弟子滾在一起,你一聲聲叫他叫得真是熱切啊,沈仙尊,勾欄瓦舍我去過那麽多地方,都沒聽過像你那麽能叫的。”“子淵。”丹青子學著沈懷霜的口吻道,“你就是這樣叫他的?”沈懷霜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力氣,握過丹青子的手,發了狠地撞在牆上,他抵著牆壁,撞一回不夠,又抽出了丹青子的佩劍。一劍抽出,利落地抹在他脖子上。“脾氣真大。”丹青子化作一團黑霧,他陰測測地笑了兩聲,繼而踩在沈懷霜的腿上,咯地一聲,幾乎把膝骨踏斷。沈懷霜腿上有舊傷,這一下痛意突然,他折倒,跪在了地上,接著,脖子上落了隻手。沈懷霜喉頭被他掐緊,唇色發白,麵色繃緊,不見恐慌分毫。丹青子氣憤之餘,盯著沈懷霜看了半晌,竟也忘了沈懷霜這麽篤定的緣由從何而來。他五指用力之餘,攀住沈懷霜的臂膀,頂著他在牆上,又掐住了沈懷霜喉頭,想從這人身上找出一絲兩絲恐慌的痕跡。沈懷霜被撞在牆上,他還是那副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不掛懷的模樣。劍芒在側,鋒利如白霜的刀鋒映出他眉眼,眉心下墜。他手中沒有劍,劍意卻合在他手,劍光揮閃,如祭出數百把劍,狂風肆意湧入他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