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煜每次夜裏醒過來,都能看到沈懷霜躺在他懷裏,背影很好看也很安靜,幾乎可以投射他所有關於未來的想象。但沈懷霜一直不願意轉過來,也永遠隻會給他留下那個背影。鍾煜低聲笑了下,攬著懷裏人的感覺像把他充盈滿了,他捧過沈懷霜的手,重新攬過他。沈懷霜也歎了口氣問他:“從隔壁忙到現在也不叫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明天就走。”鍾煜貼了貼沈懷霜的額頭,耐心回答道:“明天太倉促了,我沒法料理完這裏所有的事,我想著後天就好好送送你,房子留給別人,這事也就算結束了。”沈懷霜頓在鍾煜的懷裏,又問他:“怎麽那麽突然?”沉默時,鍾煜忍住了所有的聲音,抬手攬緊了沈懷霜,就在這短暫的一刻,他又閉上眼睛歎道:“我答應你白天說的話。”沈懷霜埋在鍾煜懷裏,風過時撩動白衣,隻有衣擺卷動。“這事我和你耗了一年多都耗不贏你。”鍾煜又低笑了聲,“誰知道你脾氣那麽強呢。”“我其實也不差最後這幾個月,可我就是想著以前,我放不下、舍不得,又怕你把以前那麽多事都給我耗忘了。"歎息聲落,沈懷霜閉上眼睛,他聽見了衣擺和呼吸混在一起的沙沙聲,心緒也在這一刻徹底拂亂了起來。他任憑心跳一起一落,讓悸動歸於平靜。鍾煜釋然般道:“要是你還能記得一些高興的事,記起我也不至於隻剩下了討厭,大概也算不壞。”他低下頭,望著懷裏的人,像籠住了水中的月,又道:“以後你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第117章 當年白衣送酒分別的前一天,鍾煜要收拾的東西有很多,他換了輕便的黑衣,滿地都是木箱,他站在屋子裏,撐著木匣,脊背發力,一直低著頭。沈懷霜好幾次要上去幫忙,鍾煜都不要他著手去弄,甚至還對他道:“今天山下有人,你去看看吧。”金鈴鎖從沈懷霜身上拆下後,他離鍾煜遠了,也不會再感到疼痛。沈懷霜又在屋子裏等了一會兒,鍾煜沒有看他,也不會抬頭看他,好像他成為了這屋子裏早就不存在的人。秋天到了末端,天氣幹燥,照舊會出很多汗,鍾煜額上汗水淌了下來,滑進脖子裏。匣子關上又另一個匣子疊在一起,他也不知道擦去。沈懷霜給他遞去了一塊巾帕,就立在鍾煜麵前,帕子遞過去,鍾煜也不知道收一下。“擦擦吧。”沈懷霜把帕子塞到了鍾煜手裏,錯開他,從門口走了出去。下山的路上,沈懷霜走得很慢,他腿上的傷一直沒料理好,倒不是鍾煜沒照顧好他,隻是他一直不願意養好。在某些方麵他的性格也很執拗,好像一定要放下什麽事,才肯把這陳傷覆蓋過去。跨下山石最後一個台階,沈懷霜抬頭,山下住戶便對他笑了,他們朝沈懷霜招了招手,手上的麵粉像白雪一樣紛紛揚揚。“都說山上住了對仙人,一直見不到你們下山。”“今兒個可算見到人了。”“神仙哥哥,要一起做桂花糕麽。”孩子們都朝沈懷霜跑了過去,昂起頭,晃著他的袖子。沈懷霜對他們莞爾笑了笑,這大半年來,他難得笑了一次,還沒反應過來,笑已經浮現在了臉上。“好。”他答應了下去。鄉野民風淳樸,好像所有人隻要住在一起,就是一家的,不分彼此。小孩忙前忙後,給沈懷霜往盆裏添水,和他一起搓著盆裏的糯米糕。還有人貪吃偷偷攪了桂花蜜,塞到嘴裏吃了好幾口。沈懷霜看到後低頭,釋然笑了又笑。“哥哥你衣服好漂亮啊。”和沈懷霜一起搓糯米的小孩抬頭望著他,目光明亮,“我編了花冠,可以給你戴麽。”“好啊。”沈懷霜點了點頭。桂花糕往蒸籠上蒸了,香味絲絲縷縷地飄了出來,貪嘴的小孩冒在蒸籠後,手指碰碰蒸籠,被燙得吱哇大哭。婦人在身後連哄帶罵地給他包紮傷口,她身後的草地上,沈懷霜被三五個小孩圍在中間,他坐了下來,花冠被他們傳來傳去,最後落在小女孩的頭上。沈懷霜幫小女孩正了正花冠,又抱著小女孩,走在蒸好的桂花糕前。桂花糕剛蒸出來很熱,香味濃鬱,色白如玉,桂花如金粉。沈懷霜淨了手,掰了一塊桂花糕,等它不熱了,遞給了小女孩。小女孩抱著糕點吃了,又給沈懷霜遞去了一包新做的桂花糕:“哥哥,忙完了,你要走麽?”沈懷霜接了過去,蹲下身,對她道:“山上還住著另一個哥哥,我要回去一趟。”沈懷霜提著那包桂花糕,再上山,腿站了一天,本來他膝蓋也不算好,上山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了吃力。這一下,他就走得尤其地慢。其實他也可以一走了之,但他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離開。走到兩個人的屋子前,沈懷霜又抬頭看了一眼,這地方他住了大半年,也算得上是一個清淨的地方,對他來說也不是毫無感情。沈懷霜手裏的桂花糕還是熱的,他停了在鍾煜的房間門口。開口前,沈懷霜躊躇了一下,又對鍾煜道:“東西是山下新做的,你要不要嚐嚐?”鍾煜重重放下了手裏的箱子,撐著箱角,怔愣地望著沈懷霜。他好像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沈懷霜,他也已經不知道多久沒聽見沈懷霜主動開過口,這大半年來,他也想過很多辦法,哄沈懷霜開心,逗他笑上一回,但沈懷霜從來都很少回應。鍾煜穿過空蕩蕩的屋子,走了上去,問道:“你怎麽想到上來了?不在山下留著?”沈懷霜低頭拆開了包裹,附近也沒地方坐了,他腿站得累,就幹脆靠著三個箱子。地上斜斜打出他的影子,他坐在箱子上,又取出了一塊桂花糕,道:“說好明天走的,今天下山就是下山,我忙完了沒什麽事,就想著上來了。”最後三個字,沈懷霜是磕磕巴巴說出來的。話落,鍾煜又低下頭,好像要藏起落在眸子裏的光。這讓沈懷霜沒辦法再看下去,他隻能把目光停留在一掃而空的屋子裏,不知味地望了會兒。其實他們來時也沒帶多少東西,好像心知肚明這是並不是他們的家。屋簷下的風鈴還在一聲聲響起,清水一樣的聲音越撞越響。沈懷霜沒在屋子裏留太久,他伸出手,朝鍾煜遞去桂花糕:“趁熱吃吧。”他從匣子上起身,收了背上的無量劍,又走到長廊下,踩著凳子取下了那個清水鈴。清水鈴被他放進了匣子裏,沈懷霜也像避開鍾煜一樣,低著頭走出了房間。他們關在兩間屋子裏,各自忙著手裏的事情,偶爾走到長廊裏,他們放下手裏的箱子,抬頭時,又會撞見對方的目光。一開始對視上,沈懷霜還有些不習慣,他都不知道多久沒有這樣審視過鍾煜了。在那樣平靜的目光裏,好像能讓他把從前那個陌生的人覆蓋,再重合,拚湊成了眼前人的模樣。他也好像又從鍾煜身上找到了過去的舊影子。從前待他千般萬般好的人是他,分離前和他刀劍相向的人是他。那個打碎牙齒往肚裏咽的少年是他,在前線出生入死的青年還是他。不管鍾煜怎麽樣,他站在沈懷霜眼前,始終黑白分明,也始終是那個陪伴他整整十年的人。對視上最後一回後,沈懷霜沒再從屋子裏出來,房間的箱子被塞滿了,他就坐在偏房的窗口,抬眸看著鍾煜在另一間屋子前忙活。窗戶外的夕陽緩緩落山,窗格的陰影斜斜落在他臉上,又給他灑了滿身的霞光。房子外的聲音很熱鬧,匣子重重落地,又被搬起。沈懷霜取下背上的無量劍,指節摸索過鍾煜給他的那塊防身的玉佩,轉了兩下,他又從袖子裏取出了那塊勾玉,繞在自己手腕上,繞上去了,他又覺得戴著顯眼,於是拆了下來,放進衣襟裏。勾玉貼著心口,很快被體溫暖化。心口貼上了一樣暖意,他像是又把什麽東西重新放回了該落回的地方。沈懷霜收起勾玉,又從屋子裏走到廚房。廚房裏已經沒什麽東西了,鍾煜也就留下了最後一天該吃的東西,他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籃子中的雞蛋和白米上。他挽起了袖子,從水井中取水。淘米、上鍋。起鍋、熱油。約莫兩炷香的時間,煙囪裏冒出了炊煙,又冒出了飯香。沈懷霜端著米粥出去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鍾煜靠在樹下。他大概是累極了,閉眼的期間,昂著頭,後背全然貼在樹上,夜風拂過黑衣,卷起衣擺,又拂過他的發冠。他的衣著還是和當年一樣,黑衣,頭發總是綁得一絲不苟,馬尾總是束得很高,又纏上發帶。聽到聲音,鍾煜緩緩睜開眼,一眼撞上沈懷霜,又起身,對他輕輕笑了一下。“本來還想做點什麽給你吃。”鍾煜起身,走到庭院前的桌子前,“誰想到你去做飯了。”“小粥而已,不費事。”沈懷霜坐下後,又垂下眸子。小粥冒著熱氣,鍾煜他吃兩口,又把桂花糕的包裹推過去:“你做的桂花糕,我吃了,一口氣沒忍住差點全吃完。”沈懷霜差點被自己手裏的粥噎住,他費力地咽下那一口,又低頭撥了兩下勺子,想了想,還是嗆道:“不至於。”鍾煜輕輕歎了一聲:“落灰了。”低沉的輕歎聲又撞進了沈懷霜的耳朵裏,接著,他的鼻梁上又落了段指節。鍾煜刮了過去,又在沈懷霜鼻梁上揉了揉,他沒有揉得很曖昧,隻是單純幫他擦去:“都說讓你不要幫忙,這下又和我弄得一樣髒了。”沈懷霜忽然低頭,背過手,在鼻梁上抹了下:“留在這裏,我總是要做點事的。”鍾煜望著他,嘴角緩緩勾起,他撐著桌子,像是釋然又像是感慨般歎了一聲:“很早以前,你在侖的時候和我說過的,你會做尋常飯食,要是有機會,你也能養活我。沒想到你走之前,我還能吃上你做的飯。”沈懷霜緩緩停下了動作。說到這裏,鍾煜又笑了笑,搖頭道:“算了,這事不提也罷。時至今日,我看到你高興就好。”分離前一天,鍾煜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他白日從沈懷霜床上起來,整個人變得額外輕鬆,甚至會哼兩聲沈懷霜常常聽過的曲子,在他心平氣和的時候,他也會告訴沈懷霜,大趙的事很快就要收尾了。他會順利地回到侖去,昭成多年的夙願也終將實現。他會在尋一處秘境,把萊陽山莊遷移過去。鍾煜偶然平靜的時候,沈懷霜也會沉默地聽著他說。不管沈懷霜回不回應,鍾煜一直是那副放下所有的輕快模樣,就好像要飛升離去的是他,而不是沈懷霜。這種近乎異常的平靜,在他出門前達到巔峰。沈懷霜梳洗後,在門口看到了穿著少年時黑衣裝束的鍾煜,青年沐浴在門口的晨光下,麵容俊朗,他頭上馬尾高束,發帶也是少年時的那根素色的長帶。腰上別著那把擦得極亮的平生劍。鍾煜的武器是弓,偶爾用劍。那把平生劍算得上是一把極舊的故劍。它是沈懷霜最早給他選的,隻適合金丹前的修士用,可鍾煜一直留著它,用最好的玄鐵、靈氣去養它,硬生生把這把劍灌到了元嬰以上修士都能用的程度。青年靠在門口,抱著臂膀,朝沈懷霜笑了一下。澄明的晨光落在青年的笑靨上,他眼尾痣隨著眼尾彎起,滿目都是即將外出采風的歡愉。“走,我帶你出去看看。”第118章 恨不知所終一笑而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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