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煜抬頭望著,伸手扶了一下,將畫軸扶正。沈懷霜頓在原地,也抬起頭想,這幅畫真的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他和鍾煜還有這樣一幅畫。他和鍾煜曾經在這裏度過了十一年,可十一年間,他們好像忘記去留下別的印記。扶正畫軸,鍾煜繞到床前,拆下發帶,側臥在了床榻上。齊整的床榻上,鍾煜閉眸陷入了夢中,這一張床對他來說好像太寬了,他睡著的時候,很少正臥,好像懷裏要抓住什麽才能讓他覺得安心,可如今他的懷裏是空的。鍾煜和沈懷霜有過很多個相擁的晚上。這夜,鍾煜也睡得不好,呼吸平穩不多久,他就會驟然醒來,一醒又會把手裏的玉抓得更緊,埋首在臂彎中,長長地歎一聲。那一聲歎息長久地在沈懷霜耳畔回響,好像再沒有了別的任何聲音。就好像,這三年鍾煜從來都這樣。夜風又吹過屋簷下的清水鈴。“叮叮”兩聲清響後,沈懷霜走上前,緩緩坐在鍾煜床頭,他伸出手,觸了觸鍾煜的額頭,又順著他的發絲往下順,撫了又撫,好像要他的愁緒抹平。窗口月影移動,光芒落在忘生劍上。沈懷霜坐在房間裏,他靜靜等了很久,其實他想問鍾煜,這幾年他過得好不好。他離開得太過倉促,也忘記去告訴鍾煜,這世上無論他在不在,他都應該好好地過。“離別時的珍重二字,你明白麽。”沈懷霜望著膝頭的人,垂眸間,好像晃著滿目柔色,夜色落在他身上,染上了薄薄的月輝。哪怕他明知鍾煜不會聽見,仍垂下眸子,沒鬆開落在鍾煜發上的手。“我會想你這三年要過得很好。”“哪怕我不回來,也是一樣的。”第123章 隻為你一人而來“走之前我來不及好好和你說。”“子淵,這世上有很重要的人,但你一定要為自己而活。”“甚至我會希望沒有我,你能過得更好,這樣我才不白來這裏教過你一趟。”直到鍾煜呼吸平穩了,沈懷霜才悄然從床榻上離開,出了門,他又回頭看了鍾煜一眼,誰想這一望又撞見鍾煜驚悸般一動。沈懷霜看得心口發悶,腳步好像黏在了地上,再不能出去。他停頓了會兒,見鍾煜睡好了,再從門前走了出去。再回首,他看見滿目夜色,竟覺得天地荒涼。他想過,如果鍾煜過得很好,他就回玄清門,再不去打擾鍾煜。如果鍾煜過得不好,那他就……沈懷霜沒走幾步,腿上又意外地撞上了突然攀緊的手。“……”女孩的啜泣聲忽然傳來,抱著他的手很慌亂,更是貪戀似的越抱越緊。按理說,沈懷霜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也不會被任何人觸摸到。這一下抱得沈懷霜如藤蔓纏起,心緒複雜了起來。他忍不住低下頭,道:“你抱錯人了。”誰想那小女孩居然不叫了,她抽噎兩下,眼眶裏滿是淚珠,悶聲哭了起來。這哭泣的聲音可不小,至少能把鍾煜吵醒。沈懷霜二話不說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攬在臂彎上,悄然哄道:“乖,別哭。”女孩眼底含著淚,靠在沈懷霜肩膀上,弄亂了她發上梳得滾圓的小啾,麵龐圓潤幹淨,眼眸竟和沈懷霜如出一轍,鼻梁細看卻又如鍾煜的高挺。她穿著雪紅的襖子,手腕上還串了一粒金花生這和他與鍾煜第一次下山時買的那粒一模一樣。沈懷霜抱起女孩的身子,上下顛了顛,看她還在哭,一邊哄一邊拍她的後背。最後實在勸不動,他伸出手開玩笑似地捏了下女孩的嘴巴:“這是小鴨子。”小女孩被捏住嘴巴後,眼睛一聚焦,再拍手,淚就緩緩收了回去。她忽然舉著手,在眼睛上埋起來,再鬆手,她像小老虎一樣,“哇”地低聲朝沈懷霜叫了。這一聲“哇”叫得沈懷霜心好軟,他算不得是特別喜歡小孩子的人,可他的確很喜歡眼前這個女孩,就像他喜歡忘生一樣。他通過她,好像看到了誰。這個女孩也被養得很好,所以她笑容尤其地甜,也尤其地會表達喜歡。片刻之後,沈懷霜問了聲:“小平生,這粒金花生是誰給你的?”平生眸子一亮,朗朗開了口,笑著指向了房間裏的鍾煜,磕磕巴巴告訴他:“爹、爹。”平生她好像很喜歡沈懷霜這樣叫她,舉起臂膀,拉過沈懷霜發後的發帶,在指節上繞了兩個圈,又打了幾個結,貼在沈懷霜懷裏,打了個哈欠。平生劍和忘生劍一樣,都是靈體,所以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人和物。沈懷霜沒鬆開手,問懷裏的平生:“你房間在哪裏,我帶你去睡覺。”平生指了一間小屋子,抱著沈懷霜的脖子回到了熟悉的房間裏。這間屋子比起鍾煜那間,簡直天壤之別,房間裏貼滿了大人哄她的紅紙,兔子花燈、金魚花燈掛滿了房間,流轉著,像是流光四溢的跑馬燈。鵝黃色的床褥鋪得齊整,看上去就鬆軟舒服。平生抱著布老虎,鑽入了被子裏,露出兩雙明亮的眼睛,又貼在沈懷霜膝蓋上,她從床頭摸出了兩本書。沈懷霜接過書目,在手上翻了翻,這一看他就犯了難,圖冊上都是畫,壓根就沒有漢字。他停頓了會兒,幾乎使勁渾身解數,對平生講起了故事,故事肯定不是什麽生動的故事,他也不會哄孩子,但他勝在耐心,平生想聽多久,他就講了多久,講到後來,平生眯著眼睛,抓著他的手指睡著了。女孩平穩的呼吸聲傳來。沈懷霜又收起書冊,匆匆翻到最後一頁,目光卻停頓住了,書上不過寥寥三行,他垂著眸子,望了很久。【爹爹說過,世上有一個帶他極好的人。我沒親眼見過懷霜爹爹,但我知道他也是個很好的人。】【爹爹很想他,所以我也很想很想他,我希望他能快點回來,要他像我爹爹一樣抱我,能一直陪著我和爹爹。】【平生要和爹爹每天開心。】最後一筆落下,平生還畫了一隻小老虎依偎在大老虎身邊,小老虎憨態可掬,神情放鬆,大老虎低頭,神情眷顧,它還被平生畫了一段玉冠和發帶。沈懷霜低眉時,緩了一會兒。夜風很平靜,清水鈴還在平生屋簷下輕輕地撞。沈懷霜拾起了平生床頭的筆,他低頭,在大老虎旁邊也畫了一隻老虎,這隻老虎落筆簡單,看上去像是一隻白虎,他學著平生在虎身上畫了一把劍,畫完,又在白虎旁邊補了另一隻打滾的小白虎,小虎懷裏抱著的正是冰糖山楂。繪圖這技藝還是鍾煜教的沈懷霜。沈懷霜鬆開畫冊,他把布老虎放在了平生的床頭,又給她蓋好了被褥。沈懷霜出門後喚來了天道。天道應聲而來,笑眯眯道:“耶?你這次想真的清楚準備走啦。”沈懷霜答:“回來看看,畢竟三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這裏怎麽樣了。”天道:“倒也不錯,這地方變化很大。”沈懷霜:“對,我想回來。”天道挑了挑眉仍嚷嚷道:“……可不,你得多謝謝這地方,飛升以後,就是神仙境界,比哪裏都好。”“等等!”天道像是終於緩了過來,急躁道,“沈懷霜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回去之後會麵對什麽,你回玄清門也好,飛升也好,你去神仙境界,回去之後,你知道這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你凡胎肉身隕在哪裏,都不一定能活。”“荒唐!我不能答應你。”天道駁斥道。“我不喜歡欠了人的東西,不去償還。”沈懷霜搖頭,“他說過,要我想有個將來,我也說過死生不離,我欠他的,他欠我的,怎麽算得清呢。”“你欠我一個人情,我想你償還我。”“我要留在這裏。”……次日,鍾煜醒來以後,難得發覺自己後半夜睡得還算好,枕邊依稀也有他熟悉的清淡香。他望著床畔的褶皺,出了會兒神,又撫平它,才拿起劍座上的無量劍,在校場雷打不動地練了兩個時辰。太陽初升時,鍾煜準備給門人授課,誰想一直照顧平生的門人走了上來,說是昨天晚上平生哭了。“誰弄哭的?”鍾煜沒由來火氣大了,額角跳了兩下,壓著脾氣反問道,“昨夜為什麽不叫我。”門人答:“掌門平日都睡不好,昨兒晚上也是聽到有人說聽到哭聲……”鍾煜沒再聽了:“往後務必叫我,和平生有關的所有事,待她先於我。”校場到後院距離不算遠,可這一來一回,必然耽擱時間。鍾煜從來守時,今天他卻不管了。一路上,他滿身都冒著火氣,走到平生的屋子前,卻把渾身的脾氣都壓了下去。門後,平生還在書桌上玩布老虎,她咬了一口布老虎的腳,又親了一下老虎的臉頰。小腳墊在凳子上,又弄亂滿桌的棋子。她聽到了門前的聲音,眸子一亮,敞開臂膀,“哇”地笑著跑了出來。“爹、爹……”平生直直地撲了過去。“平生。”鍾煜走上前對平生緩緩笑了,他揉了揉平生的發頂,僅僅用一隻手就把平生抱了起來,低頭收拾起她弄亂的棋子。“以後弄亂的東西要放回去,知道了麽?”鍾煜耐心地勸道。“好……”平生點點頭,順著他臂膀往下,從在床上拾起了一本畫冊。“你昨天晚上怎麽哭了?”鍾煜指尖翻過,匆匆略過最後一頁,“昨天晚上,我好像沒給你講這本。”平生搖搖頭,指尖落在最後一頁,頓在那處。鍾煜凝神看了眼,目光忽然也停頓住了,接著,他盡可能克製地反問道:“平生,這是誰給你畫的?”平生從鍾煜身上滑落了下來,她跳在床鋪上掀起被罩,圍在自己身上,被褥上下翩躚,好像掀起了卷上三重天的風浪,如同她身上穿的就是沈懷霜那件白袍。她又下了地,拿起鍾煜給她的小木劍,背在身上,對著鏡子照了一會兒,平生好像還嫌不夠,指節又停留在唇邊,緩緩拉出一個弧度。那是她在學沈懷霜笑。“先生……”滿地狼藉,鍾煜再不管房間被弄得如何淩亂,匆匆抱起地上的平生,塞到了門人手中,“照顧好平生。”鍾煜化出白羽弓,跑到了桃源那處地界。奔赴在寒池的路上,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幾載前的少年時。他跑得很快,好像化成了天地間的一道風,肆意、灑脫,門人匆匆回頭看他,又隻見遠去的那一道黑光。修羅道一門內,鍾煜天生性格孤冷,教人算不得適宜,但他教人的時候會很耐心,也會很用人,所以門內師長各有所長,鍾煜教東西點撥為主,偶爾輔以心法。他擅長用弓道,卻被重新悟出了一種劍法。斷愁。斷愁一劍出手利落,來人隻見劍光,不見接招。修真界切磋時,曾有人有幸目睹過,璿璣閣看台上,鍾煜容貌仍如青年時那般,眉宇英挺,與來人靠近時,身上殺氣頓現,好像籠罩在他陰影裏,就成了被他圍剿的獵物。和鍾煜打起來,就注定是不要命的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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