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說過很多次,要帶他回家。要和他有很多個將來。接下來,就是讓沈懷霜不想再想起第二次的情景。從前待他很好的青年將他攔在座位前,青年麵色冷厲,緊緊反扣住兩人的指節,又在質問之後崩潰,一邊發狠,一邊落淚。“我這般求不得,你能不能給我解惑,告訴我怎麽做。”“我求你憐我,愛我,心悅我。”“沈懷霜,你別愛這世人了。”沈懷霜的那顆心像被徹底劈開。他快分不清什麽是愛恨,那場極致的交融又反反複複地把他拋上雲端,墜入海麵,又回到雲端。恍然從回憶中抽身,沈懷霜像淋了一場大雨,渾身泛冷,一抹額上,觸手都是冰冷的水珠。他望著自己的指尖,短暫的一刻竟過得那麽漫長、荒蕪,望不見盡頭。“先生……你怎麽啦?”桐兒又問。“沒事。”沈懷霜淡淡搖頭。萬家炊煙時,沈懷霜回書堂收了桌上最後一本書,桐兒還在他身後絮絮叨叨。沈懷霜手裏的書也不過是開蒙用的,教授為人的道理。他對著學生念書,正好也要養上一段時間的病。他可以在小雲鎮繼續留著,可他覺得自己應該去一個地方找人,但是記憶中夾雜了很多東西,他記不清,那些東西模模糊糊,像一塊塊碎了的鏡片。那些過往的記憶就像散落在風中,沈懷霜立在書堂裏麵很久,久到沒有留意到小雲鎮門口有車馬聲。小雲鎮藥鋪門口,馬車上落下一道黑色的身影。“請問沈懷霜,沈先生在這裏麽?”來人麵容俊朗,身著黑衣,腰上佩著一把舊劍,那劍的劍鞘舊了,外部的鐵飾被他反複擦拭,如雪般銀亮。葛大夫挑眉,一掃來人,先是被他話語驚了一瞬:“你找他做什麽?”鍾煜:“家師沈懷霜暫居此地。”葛大夫摸了摸胡須。天將降暴雨,他指了指村口的方向:“書堂。他還沒回去。”鍾煜抱拳行了禮,邊收手邊轉身離去。第125章 不如我們從頭開始書堂前天色黑了,樹影搖曳。沈懷霜站在書堂,如同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好多東西躥了進來,他甚至聽到了之前沒有聽到過的一些話。他聽到有人對他念,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聽到有人對他急切呼喊,要他醒過來,不要睡著。“有桃花栽種的地方,就是你的居所。”“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把這裏都種滿桃樹,哪裏桃林如霧,哪裏就是你可以回去的地方。”……往事如碎片乘風裹挾而來,沈懷霜隨手抓去一片,拚拚湊湊,每湊出一個圖景,心底便如掀起一場海嘯。有些是沈懷霜自己說過的話,有些是他拚湊起的那個人。那個人讓他很熟悉,隻要想起他,沈懷霜心底的那個影子就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就像擦拭起了一麵起了霧的鏡子。沈懷霜覺得自己大概是恨過那個人的,否則他想起那個人的名字,他的心情怎麽會那麽複雜。可他又發覺自己並非僅僅隻是恨他,從前的很多事其實他也一早就默許對方對自己做什麽,有時是習慣,有時是縱容,而有時是情願。……所以,他也是喜、歡他的?這個認知轟然衝垮了沈懷霜的頭腦,這感覺陌生而滾燙。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事?沈懷霜皺了下眉,他抬手抹了下眼角,心底纏繞的糾葛感又攀了上來,手再一抖,竟驟然把那本書弄到了地上。他緩慢地抱起地上的書,費力地支撐在書桌邊上。他覺得自己動作都麻木了,哪怕心口慌亂得不行,可他卻是十分清楚他剛才想的不是錯的。“先生,你還好麽?”桐兒跑了過去,又俯身問他。“沒事……”沈懷霜又對她搖了搖頭。驚雷響起,天色翻湧著滾滾灰色,壓住了霽色。屋簷下,雨水如線似地滴落,一根根地落下。沈懷霜抬頭看看天,從屋舍裏取出一把雨傘:“這天下雨了,你快回去吧。”街頭天際飄落小雨,正是清明的節氣。桐兒撐著自己的小竹傘,踩著水坑,手裏還提著給爺爺的一籃草藥。竹籃晃啊晃,那柄竹傘甩開一圈雨水,雨水跳躍著,沾在了身側青年身上。青年垂眸下來望著她,那雙眸子黑白分明,五官棱角清晰,是極其英氣的長相。他身上佩劍,氣質如將軍肅殺,偏偏他打扮還算年輕。桐兒打傘朝鍾煜偏了過去,蓋住了他頭上的雨幕:“哥哥,你要去哪裏?”鍾煜朝桐兒折腰,俯在她麵前,接過傘,問道:“小娘子,沈先生的書堂在什麽地方。”桐兒偏頭望了過去,笑了聲:“你也認識沈先生啊!”雨水滲進了鍾煜衣服裏,暈染開一片水漬。他抬頭望著桐兒,沉默地應了聲:“認識。”桐兒又笑:“那既然認識,我帶你過去吧。”她一路又開始細數驛站的結構,從馬兒講到驛站的陳設,又從馬兒槽中的幹草,講到驛站的茶水。語無倫次,絮絮叨叨。可她說的實在太鮮活可愛,桐兒講了多久,鍾煜在她身邊沉默地走了多久。他替她撐著傘,一半的臂膀露在雨裏,濕了半邊。“……還有沈先生是真的對我們很好,他上課從來不拿戒尺,逢年過節的時候,他還會和我們一起做東西,他做的麵條可好吃了。”“這發帶還是他送給我的。你看,好看麽?”桐兒順手從路邊取了一朵沾著水的小花,簪在青綠發帶上。那條發帶入目,鍾煜眸色晃了下,姑娘頭上還頂著兩個尖尖的螺髻,青綠色的發帶長長地垂在肩膀上。“好看。”鍾煜旋即應道。桐兒抬頭朝天,低吟兩聲,又道:“沈先生平日除了教書,很少出來。他偶爾會找我爺爺用藥,他身上舊傷實在太多,怎麽治都治不好。過兩天,又要過清明節,先生會和我們一起做青團。對了!你為什麽要來找先生呢?”鍾煜立在屋簷下,他甩了甩手裏的雨水,給桐兒遞回去。他立在屋簷前,卻沒再答話。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像沈懷霜這樣的人。可宋掌門也說過,沈懷霜很有可能不記得從前的舊事。神魂回歸凡身,運氣好點,他可能性情不變,運氣差點,就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小娘子,你先回家。雨大就不好走了。”鍾煜送走了桐兒,門前隻剩他一人的時候,他抬手,叩響了書堂的門。篤篤篤。每一下都和十四年前完全不一樣,十四年前,他也揣著這樣忐忑的心情,叩開了沈懷霜的門。當時他問沈懷霜在皇城說的一切還作不作數,沈懷霜就把他帶了回去,給他上藥、煮粥,帶他離開大趙。他也不知道,沈懷霜還記不記得自己。雨水滴滴答答,從屋簷下滴落。鍾煜緩慢直起身,動作都慢了好幾拍,他看著那扇逐漸被水汽彌漫的木門,恍然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雨天。門後有腳步聲傳來,來人走得很慢,好像腳步不太方便。遝。遝。腳步聲逼近,又是門栓打開的聲音。門後,來人慢條斯理地從門前讓出,最先入目的是那雙清明眼。沈懷霜手裏握著一本詩經,穿著一身青衫,依舊穩步寬寬,他抬頭看過去,平靜地望著鍾煜,先是對他笑了下。地上,兩個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鍾煜對著三年不見的人,竟不知道怎麽開口,他站在雨幕裏,黑袍被沾濕,繡著暗紋的衣角滴落水滴。沈懷霜從角落撐開一把雨傘,往前走了兩步,他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躊躇著,沈懷霜道:“子淵,別站在雨裏。你先進來避避吧。”“……”嘩啦。雨傘驟然撐起,飛濺一片水花。鍾煜踉蹌一下,兜頭抱緊沈懷霜入懷,他貼緊著堅實的胸膛,心底那種發了瘋一樣的感覺終於在見到沈懷霜的刹那土崩瓦解,又堆起了一個名叫思念的包袱。那一刻,鍾煜像是孤獨的狼犬找到了巢穴裏可以依偎的溫暖處,揣著慎之又慎的小心,反抱著沈懷霜,沙啞道:“你還記得我?”沈懷霜對他淡淡輕笑了聲,在他脖頸上應道:“對啊。”傘被打著打著,雨水點點滴滴地落在兩人頭上,淋濕了他們的半個身軀。沈懷霜道:“其實我也不是記得所有的事,但我記得你,我記得侖,記得蘭陵,記得我們在前線打過仗,還有在大雪天圍爐。你以前也總是有很多話不敢說,可後來,你也都告訴我了。”話落,沈懷霜覺得對麵恨不得把他揉碎了,連骨頭都磨成末。於是有東西從脊髓裏滲透出來,互相蔓延著,徹底浸透,糾纏不休。他把下巴靠在青年肩上,順勢落在鍾煜懷裏,肩上被蹭得很暖,握著雨傘的手背又被鍾煜覆蓋住。沈懷霜淡淡笑了笑,又環著鍾煜的腰,說完了那句沒說完的話:“……從前那麽多的事,我不太舍得忘記。”他又從袖中取出纏繞在腕上的請願咒道:“三年前你說的話我也記得。如今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麽?”暗紅色的帶子上金光頓現,又緩緩朝鍾煜遞去。鍾煜一瞬愣住,心底像一張白紙被揉皺,突然堵住。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美好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眼底紅了,又笑道:“我求之不得。”沈懷霜對上鍾煜的淚,頭腦內空白了一瞬,對視間,雨水滴落了下來。鍾煜把那段請願咒繞在指節上,又低頭,吻了一下沈懷霜的麵頰,道:“這個約,不能是你求我的,也不能是你請我的。雖然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可先生,我們從頭開始吧。”沈懷霜臉頰上慢慢地泛起了燙意,心跳也開始狂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