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一口氣說完,隻覺得累得慌,便撐著額角,稍稍後倚靠在椅子上。“可有據理?你這樣推測未免太荒繆!”這是氣得連尊稱也忘了。“劉殤九點任職日誌不在典庫,你可從鄭地調,另外他書中所涉及到地方案件卷宗,在我宮裏,我已經喚人去找了來,晚些送至典庫……”說到這裏,程幼俯身端了茶輕押一口,緩了緩。“我初來典庫還有許多不懂,擔了太後的令,也隻能勤勤懇懇學著做,很多不懂的還是要依托劉司書了。”他態度謙和,說話也是有進有退,不似傳聞中粗鄙淺薄倒是和預料之中的人大有不同,反是讓自己說不出什麽刻薄的話了。雖然這樣想,他還是微抬著頭不肯流露出絲毫的態度。劉司書走後,陸陸續續又來了好多辦事的人,一上午過去,程幼已經是累得脫虛。“這些冊子都分於典庫裏的人,我去隔間躺會,晚些時候點齊典庫的人,我交代幾句話。”“好”說著綠荷也將案幾上的湯碗和半人高的冊子都收拾好,笑著點了點頭。典庫的隔間因為少有人住,不但年久失修,角落還堆滿了書卷。從前的他可能會不適應但現在的他卻覺得分外熟悉、安定。陳年的紙張混著淡淡油墨香,陽光裏塵埃輕輕跳躍,人來人往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從廊下遠遠傳。程幼蓋著毯子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在典庫任職的除了像劉司書這樣真正喜歡與書籍為伍的人,還有許多蔭封進來的混吃等死的人,拿著俸祿幹不出一件能拿得出手的事情。這樣的小事一般情況,李牧首自然不會插手過問,也就縱得那幫人更過。想著法欺負靠真才實學寒門而來的新人,隔著部司巴結上麵的,總妄想著能混到前朝,平步青雲。原本他也不想插手,隻是最近修整殘卷的事情老是被這些人耽擱,也是不得不插手。沒用的,就該扔了。這是他上輩子跟著李牧切實學過的道理。傍晚典庫大廳,烏泱泱坐著站著著一群人,三兩交頭竊竊私語。“他懂什麽,讀過幾本書怕是都數得過來。”“如今也不知道仗著什麽權勢竟到我們跟前指手畫腳……”“潘司書,慎言!”“慎言?我竟不知道海司書什麽時候這樣膽小如鼠!”說這話的人斜眼看了對麵勸誡的人,抖著胡子,氣得不行。一人紅著臉憤憤不平,他周圍的幾個人也都跟著附和。一副小人做派。但是在抬頭看見被宮人簇擁著緩緩而來的程幼卻都不約而同止住了話。墨綠色重錦宮袍,衣袖領口皆繡白鶴,而身著衣袍的公子眉目分明,如同一塊浸過泉水的寶玉。介嬌和俊之間,好看得讓人不敢褻瀆。底下的人皆不謀而合地想:不怪陛下起凡人之欲。隻是回過神又想到他要借著聖威到他們這些寒窗苦讀數年的人麵前指手畫腳便憤懣不平。程幼落座將下方人的表情進盡收眼底,麵上卻越發坦然自若。“我今日召大家前來隻是說些事,畢竟之後要共事,醜話說在前頭,這樣之後辦起事來,誰也別犯了誰的忌諱。”“荷綠,給大人們上茶。”話說罷,程幼側臉朝一旁的荷綠吩咐。“和其另外五庫相比,典庫事少、人多算是宮裏最清閑的地方,然今日我帶著事來,之後怕是要攪擾各位大人的清閑日子了”說到這,程幼端過荷綠封上的茶,朝著一眾人溫和地笑了笑,不帶一絲厲氣。“先說聲抱歉”底下人喝著茶,聽著他這話臉色各異,卻也沒有一個人敢冒頭。第21章 遵儀殿這位……是個能細琢磨的有些人像是被揪住了把柄,羞憤尷尬,有些人,則是事不關己,端當自己是旁觀者,安心看熱鬧,還有少部分便如同劉司庫和宗典書,若有所思地看著程幼臉上情緒不表。“和民間人士共同整理殘卷是件好事,但也是件難事,憑借我一人之力想辦好自然不行,所以最終還是要靠各位大人。”“但人多規矩也容易亂,我便想著咱們換個法子辦事, 長話短說,我昨日讓孟大人謄寫了一份行事手冊,便由孟大人宣讀,之後分發於各位大人細看。”話畢,候在一旁的孟庭葦拿著冊子,走上前來,轉身對著眾人宣讀冊中條款。“典庫共七百三十二人,原典書四人、司書十六分執各事”“今為共事,分為六支,由四典書,孟賀之、裴緔、宗任賀、華貴衣領四支”“孟賀之司職、理書;即下沉至民間搜尋整理殘卷送至典庫、裴緔,合書;即將送至典庫的殘書缺卷重新整理成冊,並刊印,宗任賀,成目;即將整理成冊的書籍,分門別類記錄在冊以便日後查用,華貴衣,入用,即將整理入冊的書,篩選後最大程度地投入使用。”理書、合書、成目、入用,逐級遞送,各司其職、各盡其要。“另外從十六司調劉司庫,汪司庫,分別負責,司任和司財。”司財即執掌典庫銀錢往來之務,而司任則是個得罪人的差事,即負責管理考察各司人員。原先的典庫雖然有有一套行事製度但太過繁雜,各位典書和司庫之間也有權利交疊之處,行事常受到掣肘,現在程幼這大刀闊斧一番調理反倒是清晰明了。孟庭葦說完這些首要的,看了看底下麵色各異的各位大人又接著宣讀細則。程幼坐在高位,抬頭遙望門外陰沉沉的天空,細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書簡上的布穗。少時隨綿綿的細雨飄落,大殿的人也都拿著冊子也開始慢慢散去。另一邊,領到到司財掌印的劉司書從大廳走出後仍是不可置信,他性格耿介,官場裏從來是被排擠至邊緣的人,還從未過有一日會被委以重任,更沒想到是被一個他一直輕看不滿的小公子委以重任。一時百感交集。而與他並肩而行的宗任賀,看著手中的冊子則若有所思。將典庫眾人秉性摸清, 用其可用,棄其無用,今天的職務變動處處皆玄機。尊儀殿這位……是個能細琢磨的而處在風暴中心的程幼此時正撐著傘在賞雨。“君,回去吧,不然再過一會,雨怕是要下大了。”荷綠看著烏雲密布的天邊,皺了皺眉在一旁勸說。“嗯,荷綠……現在廣陵是不是也該下雨了?我記得每年這個時候廣陵到每日都是水汽的。”程幼聽她話回過神突然開口問。荷綠撐傘的動作一頓,順著程幼的視線望著水波粼粼的湖麵,驟然笑出了聲。“君,從前不是最厭煩雨天嗎?怎麽現在倒還念起來了?”聽著她說,他也想起來自己當年什麽模樣。一下雨就躲在書房,哪也不去,整日就盼著天放晴好出去,出去幹什麽呢?自然是買桂花,同載酒,少年遊。當年在廣陵的日子啊,是他一生最恣意的時光。幾人撐著傘朝尊儀走,誰知道半道雨突然就大了起來,劈裏啪啦砸得油紙傘平仄聲起。剛從明顯殿出來的李牧首隔著雨幕就正好見淋得滴水的一行人,等人近了,見程幼也在其中,霎時臉色一凜,也不顧身後曹公公急切的呼喊,撐了傘就疾步朝前走去。跟在程幼身邊的奴才,抬頭就猛然看見李牧首均反射性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抖著聲音說不出話。他們這整整齊齊的一跪,連傘都忘了撐,可害慘了程幼。大雨瓢潑,將他從頭到腳都濕了個透,睫毛濕答答掛著雨珠,連睜開眼都艱難,自然更是沒注意李牧首此刻到不同尋常的冷然臉色。“陛下……”身上忽然一輕,還未等他回過神,李牧首已經彎腰將他抱了起來。身體騰空而起,他望著李牧首棱角分明的下頜驟然失神。匆匆更上來的曹公公,急得跺腳,轉身連聲吩咐人備上熱湯,去喚太醫。“陛下……”屋內,程幼脫的一幹二淨,嚴嚴實實裹在被子裏,過了好一會才發現李牧首情緒似乎不太對,糾結一番小心翼翼地伸手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袖輕喚。李牧首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垂眸將他露在外麵的手放回被窩。小太監端上熱湯,被李牧首抬手攔在簾外。程幼手指巴拉著被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端著熱湯的李牧首。李牧首一手端著熱湯,一手帶著被褥將程幼抱在懷裏,等人坐穩後又將碗遞到嘴邊,隻是從始至終都冷著臉。程幼低著頭乖乖地喝著熱湯,長發滑垂到碗沿,還未等他伸手撥開,便被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挑至耳後。熱氣熏騰,鼻尖泛起細密的汗,因著他出乎意料的溫情動作程幼喝湯的動作止在原地,一直拉著被子的手驟然收緊,直至指尖泛白。熱湯喝完,李牧首將碗放在一旁的幾案,接過宮女奉上的寢衣,放在他身邊,便轉身離去。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半天程幼才從被子裏伸出手將寢衣藏進被窩,蒙著被子穿好。寢殿外,雨如瓢潑,濃綠被吹得東倒西歪,曹公公撐著傘掃了一眼跪著的宮女太監淡淡道“奉上不利,都還跪在這幹什麽?都去刑庫領罰吧……”零零丁丁跪著的幾個奴才,腿一軟徹底癱在地上。荷綠跪在院中,頭發和著雨水貼在臉上,望著曹公公神色殷切,欲言又止。“君他……”“嗨,看我把荷綠姑娘給忘了。”荷綠剛開口便被曹公公輕笑一聲截過了話“陛下說請荷綠姑娘回尊儀殿跪著,若是你主子無礙今日這事便也罷聊,若是晚間又起熱,那……可就不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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