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文夷並未立即回他住處,反倒同晏可際到了景使府上。他們才回不久,陳執那邊就有人到這,給笛文夷送來解藥。


    晏可際這時正對笛文夷道:“笛公,今日陳執下手如此狠毒,汝等想要玉中安穩,如何可行,不如保住伍家,莫要輕易生變。”


    笛文夷道:“晏校尉,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天,你能脫險,表麵上看是這位姑娘險中求勝,但其實,是那位張山長欲要與漆左路結個善緣。”


    這時紀嗣音也已到了景使院中,看著一臉輕鬆愜意,全無剛從龍潭虎穴逃出的樣子。


    笛文夷這時上前拜謝道:“今日若非姑娘相助,我等懼葬身於陳執那瘋狗手上。看姑娘武藝倒是不凡,隻是不知姑娘師承何處?”


    “我是紀純公的女兒,剛剛宴席上聽到言語,明公當是笛明健。我雖年少無知,但聽父親說起過笛公名姓,知道笛公武藝高強,在坪州做得好大生意。七郎,我剛剛聽到笛公的話了,他說得對,我們能逃出來,不單是因陳執被擒,而是當時那位張山長有意放我等一馬。”


    晏可際仍不死心,道:“笛公,我有一惑始終不得解,伍家一直在玉中,對足下不好嗎?為何要換一個來曆不明的張山長。”


    笛文夷笑道:“這位張山長可不是來曆不明,距此玉中城百裏外有座鴉飛山,傳聞是鴉婆神降世的地方,張山長掌握此山,肅清盜匪,勸課農桑,頗有功績。至於伍家嗎,晏校尉,我是說一語,眼下形勢已經如此,按理來說,你晏校尉就是伍家的救命稻草,可你見到伍家家主來見你了嗎?”


    晏可際一時語塞,隻得強回道:“我瞧那位伍家長公子還頗有才幹,許是伍都督身體抱恙,所以由長公子來往處置,不也是常事嗎?”


    笛文夷搖頭起身道:“我看晏校尉來此,本不是為了處置伍家之事,所以不了解形勢,也不奇怪。晏校尉隻要知道一點,漆左路不需要玉中全心全意忠於大景,而在要在景然之中。我預計今天或者明天,張山長便會來拜訪晏校尉,此後如果晏校尉想要返回柏儀鎮,我笛文夷定會遣人護衛。但我勸晏校尉莫要再在張伍之間過多糾纏。”


    說罷,笛文夷就起身告別。


    看他出府後,紀嗣音才說到:“你來此不是為了尋那孩子嗎,既然追到了,為何不走呢?”


    晏可際這時才記起那孩子,遂喚他過來,蹲下問他道“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的父母叫什麽啊?你又叫何名?”


    “我爹爹叫祝質仁,我叫祝載陽,我家在菜園村中居住。後來應該金官鎮上出了事情,父親覺得在村中並不安全,便要去漆州投奔親戚。卻被一群黑衣人擄走,後來又被軍隊救到柏儀鎮上,但為何會稀裏糊塗到這裏,我就不清楚了。”


    這孩子剛從危難之處被救出,卻不見什麽慌亂模樣,倒是可奇。


    晏可際到菜園村時,並不覺得那村上有什麽異樣,為何那祝質仁卻要逃去漆州城,便又問道:“為何你父親要去漆州投奔親戚呢?我去過那菜園村,我覺得村上百姓大多並無這番心思。”


    “我爹爹說是得到了鴉婆神的啟示。”


    真是荒誕不經,莫不是唬騙小孩的說法,但晏可際轉念一想,鄉下百姓本就愚昧,但這小孩剛剛曆經大難,卻口齒清楚,其祖父又是郎中,真會如此愚昧不堪嗎?


    那小孩突然跪下道:“敢問官人是不是武毅,我願為官人做牛做馬,隻求官人教我武藝,我的父母俱被那些黑衣人所殺,所以我想學了武功,為他們複仇。”


    “你且起來,我算不得真武毅。但確實會些武功,不過如果你想拜入我門下,還得請我門庶長同意才行。”


    這不過是推脫之語,晏可際心中對這孩子父祖身份尚有些懷疑。


    紀嗣音這時過來,對祝載陽道:“你先不用管這些,且先和那孩子過去玩。”


    那孩子雖臉上看著有些不情願,但仍恭恭敬敬地去一旁找陸麗娘玩。但晏可際瞧這兩孩子都十分不活潑,那祝載陽不過演出一番玩耍氣象,而陸麗娘一直是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紀嗣音這時對晏可際道:“你帶著的那個小女孩,不會也是個孤兒吧?”


    “那孩子因亂兵成了孤兒,不過說她有位二叔還在玉中城駐紮,我受她祖父托孤之重,總得善始善終。且不說這些,還要謝謝紀姐姐剛剛宴會上給的解藥,還有那一劍,若非如此,恐怕我早就被陳執所殺。”


    “解藥?啊,是的。”紀嗣音此刻竟像恍然大悟一般,然後道:“不必謝我,我既帶你出來,必保你平安。不過剛剛那位笛公說得有理,你真不打算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晏可際心中有些計量,現在大師兄即將要把鄔棄礙逐出千鋒嶺以北,漆左路未必會像以前那樣對待玉中之事。隻是他久在熙州長大,如何能說了解玉中呢?便隻道:“我也不是為了伍家,朝廷之事也不是我能擔待的,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


    “那很好,便待下來吧。”


    晏可際未曾想紀嗣音這麽快就變了態度,正自疑惑時,卻見院外仆人引著譚弘益進來,他拱手相親,諂媚地笑道:“長公子因家中之事,不能親至,特派我來感謝晏校尉,若非晏校尉今日智勇,我平寧鎮恐怕今日便傾覆了。隻是不知晏校尉布置下的這位遊俠是……”


    晏可際連忙擺手道:“這位乃是紀純公的女兒,可不是我能布置的,比起我,她還更能做些主。”


    紀嗣音笑道:“便是七郎不死就行,至於其他的,我可不管,你們兩自己談吧。不過我可要說清楚,這院子四周恐怕有四位武毅在,你們無論說什麽,估計一兩個時辰後,陳執便會知道。”


    說罷,紀嗣音自到一旁,與兩孩子交談去了。晏可際忽然覺得自己此前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紀姐姐為何要陪自己東奔西跑,無論怎麽講,五師兄失蹤似乎不是紀家的事情。


    但這時晏可際複想起一件事情,便問道:“南然在玉中可有駐軍?”


    “玉中?沒有,但在此處以南,也就是鴉飛山那地方,據說以前有支軍隊在那屯田,不過後來因補給艱難,便撤走了。現在應該隻有那位名叫張采的山長率著一些弟子留在那裏。我想這些事情陳校尉肯定比我清楚,想必不會記下來。”


    晏可際心下一沉,好似溺水之人以為自己抓住什麽,結果不過是隨波逐流的細小枯枝。


    “不過接下來這件,他們便該記著。明日平寧鎮都督,也就是伍家家主,想要見見晏校尉,還望晏校尉定不吝前往。”


    自己要去元南找陸麗娘的家人嗎?是的,自己該去。


    “晏校尉?”


    晏可際反應過來,忙道:“豈敢,伍都督若欲見我,水火不避。”


    笛文夷的話看來可信的也不太多嗎?伍家家主這不就要見他了嗎?


    但笛文夷的話也不全錯,黃昏時分,晏可際正欲用晚飯時,張采便找上門來。雖然連著兩次打攪自己吃飯,但晏可際也得耐著性子出來,就是不知道自己吐哺,能不能讓玉中歸心。


    張采看著就比朱顯知禮數多了,沒再那什麽上官下官的與晏可際糾纏,隻用主客禮儀見過。紀嗣音下午時還說玉中隻是晏可際之事,但她疑心這位張采會耍些手段,便陪著晏可際見了此人。


    張采說自己祖籍璐方,父親因戰亂而入元方,後來因種種奇遇,自己得以暫掌鴉飛山大廟,做了個什麽山長。又因以百姓為要,加之伍家家主昏聵,才被推舉為玉中之主。


    說完,他便讚歎道:“紀姑娘是紀公的義女吧,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麵,不如模樣是元方一等一的,武功也是元方一等一的。我記得紀公是元南荔郡人,這般飄落異鄉,倒和我一般,不知姑娘可有歸鄉探親之意?”


    紀嗣音果隻冷道:“義父若是欲歸鄉梓,千峰嶺如何攔得住他?我自幼在中都長大,以後又隨義父宦遊四方,並無故鄉之念。”


    雖遇一番冷遇,張采卻仍是微笑,轉身向晏可際說道:“遇時可知道自己要大禍臨頭了。”


    晏可際聽得這話,一時心中冷笑,大禍臨頭的唯一可能不就是因為爾等?但麵上倒是一臉疑惑地問道:“我是知道玉中於我凶險萬分,隻是如果謹行兄願意讓陳公放我等一馬,禍從何處?”


    張采立刻接道:“然景相爭,是君子之爭,為的是混一海內,予民安樂。但這玉中伍家卻全是為了自家一畝三分地,所求所爭都是自家那些瑣屑小利,為了這些事情,什麽德行,忠義皆不足道。”


    “就算如謹行兄說的那樣,我也看不出我究竟哪兒有危險了?”


    張采已經站起來了,怒道:“遇時糊塗!玉中為了自保,必然不惜一切手段。我敢問遇時,帶了多少武毅?又有多少決心?你是個少年人,卻不曉事,今日陳執在酒宴上說你不是為了玉中而來,你竟然應了下來。玉中諸人本就對你景使成色頗有懷疑,你又落入陳校尉陷阱之中,故而這些人並不信任遇時。”


    “那與伍家有什麽關係?”


    “明日伍家家主伍紹均是不是要見遇時?伍家長公子伍和泰是個有誌氣的人,但他父親伍紹均卻並非如此,他這些年與一些巫師為伍,親惡遠賢。那些惡賊,陳校尉直接威脅他們性命,逼迫他們對伍紹均進獻讒言,如今伍紹均以為伍家無路可走,隻有南下去沐中。他明日邀遇時,正是要扣下遇時,以為籌碼,更何況陳校尉也在堡壘布下天羅地網,正待遇時過去。”


    “奇怪,那這般說,你們不是勝券在握嗎?何必過來保我。”


    “其一,我英雄惜英雄,今日晏校尉,紀姑娘義氣深重,我頗為佩服,其二,我若欲為玉中主,造福一方百姓,必要使得玉中安綏,若遇時死在此處,漆左路必起刀兵。他伍紹均可以為一家富貴,置玉中百姓安危於不顧,我卻不行,所以,萬望遇時三思。我可以向遇時擔保,待我為玉中主後,我必請朝廷冊封。”


    張采一番激情表白,晏可際竟被說得有些心動。更何況,張采說得絕不全是虛言,玉中那鴉婆廟建得可以與熙州相媲美,再加上笛文夷此前言語,晏可際竟也頗為猶豫。


    但是張采來曆不清不楚,他說自己執掌鴉飛山是因種種奇遇,這未免有些糊弄。譚弘益又說然軍此前在鴉飛山駐屯,隻是近日才放棄,那張采此人身份,則更為可疑。


    “你信得過這位張山長?”紀嗣音問道。


    “難說,我畢竟沒真見過那位伍家家主,還是明日去見見再下判斷。我不信捕雀功加巡星九步我逃不出來。”


    晏可際覺得自己不該說巡星九步,這麽一說,紀嗣音便要考校考校自己的功夫如何。雖然晏可際推說自己妄以陰陽二步同用,而真氣紊亂。但紀嗣音看出晏可際還是可以動用巡星九步,便要他又胡亂練了近一個時辰。


    然後第二天直到正午晏可際才醒轉,本欲吃些東西,卻見紀嗣音此時已經在饒有興致地在教兩個小孩認些文字。


    晏可際見此,便打趣道:“紀姐姐若是有心,不如收了他們兩做弟子。”


    “倒也不是不可,且再看看,我倒不討厭這兩孩子。”


    伍和泰這時進到院中,晏可際本以為請他過去的不過是譚弘益,結果沒想到來的居然是伍和泰。伍和泰先拜見了紀嗣音,又過來請晏可際到伍家家堡去。晏可際想到這已經是自己第三頓飯不能好好吃了,紀嗣音便叫陸麗娘包些糖果子給晏可際帶上。


    伍和泰笑著道:“午間家中是做了飯的,不會虧待了晏校尉的五髒廟。”


    紀嗣音卻上前道:“伍公子,昨日可有人來說伍家欲要在堡中謀害晏校尉。”


    “這定是汙蔑,還望兩位不要聽信這無稽之言。”


    “我這有一枚毒藥還望伍家長公子服下,如若晏校尉完完整整地回來,我就給伍公子解藥,如何?”


    伍和泰自是一副躊躇表情,紀嗣音遂道:“伍公子信不過紀純公的女兒?”


    伍和泰笑道:“我是憂愁我們伍家竟然已經連這點信譽都沒有了。”


    說罷,便坦然將毒藥服下。


    這時陸麗娘已經包好了糖果子,晏可際便起身隨著伍和泰一起穿過堡壘的石牆,走過層層相依的房屋,來到偌大堡壘的主院。院門前站立著伍和節,而這裏麵居住著伍家真正的家主,伍紹均。


    伍和節領著晏可際入到院中,然後便退了出去。在院子正屋的階前,有一把披著虎皮的椅子,上麵的老者已經病弱地不成樣子,眉目間與他的兩個兒子有著五六分相像。


    晏可際隻求這位伍都督若要講事情,且講快些,自己現在餓得發慌。


    在院子中擺著一個大火盤,這會雖然已經入秋,而且在深山中。


    但還沒有冷到需要擺這麽大一個火盆。更何況這院子很大,而那老者離這火盆實在太遠。在大火後跪著一個男子,那男子的上衣被剝光了,即便在火旁,他也止不住地顫抖。


    仆人帶著晏可際在院中南邊的左側門立住。在那男子的身後是是一個穿著奇怪的女子,或者是男子。他的臉上抹著黑黑的塗料,身上覆蓋著黑羽。這是元巫的儀式,在景朝進入元方以前,在元方頗為盛行。不過晏可際是熙州人氏,熙州曆任長吏都大力推行文教,因而對這類儀式隻是聽聞,從未親見。晏可際隻大概知道這身似乎是在模仿某種動物,這也是元巫常見的裝扮。


    那人上前向火中倒入了些液體,那紅與黃的火瞬間化為了黑色,大師兄周靜心曾教晏可際和六師兄分辨異材,這液體味道甜而泛腥,再加上自己對元巫的了解,應該是領胡血。


    “啊!”


    繼而是一聲慘叫,那元巫用刀子從跪著的男子的左手活生生的割下一塊肉。


    晏可際轉過頭去,不再觀看,他的心中泛起惡心之感。他見過戰場殺伐,可這與其說是殺伐,不如說是刻意地折磨。晏可際懷疑伍家的用意如何,轉而直直地盯著伍家家主。但他雙眼無神,隻有呆滯的病容。


    伍家畢竟於朝廷有用,他不能直言嗬斥,此時也隻能如此。但慘叫一陣陣傳來,擾動著晏可際的心神。伍紹均這山野老翁究竟打算幹什麽,是單純覺得這儀式殘酷得有趣?還是向自己示威?他想到這,遂又把頭轉過來,盯著伍紹均,但那隻是個老人,快要死了。


    接著他聽到了咀嚼的聲音,現在那巫師徹底狂亂了起來,雖然他之前也是狂亂的,但不像現在這般大喊大叫。他停了下來,晏可際又聽到刀割的聲音,然後是又是咀嚼聲。


    伍紹均終於說話了:“景使是貞國公的學生?我武成年時曾見過你師父,五三師兄,皆是英雄人物,全不像我伍家,一代不如一代。”


    晏可際雖然惡心,但也吹捧道:“伍都督哪裏話,長公子,二公子具有英氣,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假以時日?”伍紹均笑道:“這玉台山與其說是祖業,不如說是囚牢,鎖在這大山中,能成什麽大器?”


    晏可際回道:“我自幼在熙州鄉野長大,舉目所望,唯有田野,所見之人,俱是農夫。玉中乃南北要衝之地,幾位公子都見識廣博,怎麽能說是牢籠呢?”


    晏可際不知道伍紹均為什麽要說這些,他真打算跑路去沐中了?


    “熙州的田舍郎那也比玉台山的都督高貴,據我所知景使的父親富貴恐怕不如我吧?”


    “家父何能與都督相提並論,不過熙州一田舍郎耳。”


    “田舍郎又有何不好?我父親當年便是在大成宗下當佃戶,然後被大成宗一位師父看中的。”


    晏可際的父親何能與大成宗的弟子相提並論,大成宗乃是與闔陽派,清儀派並列的天下六大派之一。


    但還沒到晏可際回話,這老者便說道:“這又有何用?我是大成宗出身,卻不能傳功給我那兒子,隻能讓他們隨著五興派這個九流門派學武功,人家五興派還瞧不起我們這兩麵三刀的東西。”


    “哪裏?庸人胡語,都督是我大景的都督,我想五興派的高先生也一定是這麽想的。”


    “不過,那五興派瞧不起伍家,我也瞧不起他們,那是什麽九流功夫。景使可知道我伍家的過往?”


    晏可際是知道一點的,但還沒等他回話,這伍紹均便接著道:“我父親生在璐方,卻拜在尚方大成宗,最後葬在這元方玉台山。當年然神高帝發家便是靠南征元方,他是飛黃騰達了,結果留著我父親枯守玉台山。我早些年以為我能趁景然交戰振興伍家,結果呢?我當時東奪柏儀鎮,南征沐西之地,然後呢?景然皆以我為匪盜,在這玉中城裏,到底不過是一方婊子。”


    晏可際心不在焉地聽著伍紹均的絮絮叨叨,他心中自然知道伍紹均在想些什麽。不想在玉中城,不喜歡五興派的武功,那不就是想到我們雲亭門嗎?但晏可際心中嫌惡伍紹均,所以擺出一副爛漫天真聽故事的樣子。


    “現在看來,作婊子也是死,立牌坊也是死,苟活則不如全大義。我玉中之人值此危難之際自當忠於大景,與然人玉石俱焚,以全節義。我欲明日夜晚在石堡中大擺宴席,與那些然人同歸於盡。但有些人畢竟前程遠大,活下去,更能為大景辦事,我還請景使把我二兒子帶到雲亭門去。”


    晏可際現在不餓了,不僅不餓,甚至想吐。這老翁要做些什麽?什麽叫與然人玉石俱焚,還不是他伍家,是玉中。在玉中,這是第二次有人想拜入雲亭門,但這次卻讓晏可際深覺惡心。


    但晏可際終究要回個話,正當他要開口時。


    “刺客!”一陣寒光從屋頂劃過主座,血濺滿堂。


    那刺客刺中了伍紹均的心腹,卻也挨了伍紹均一掌。大門大開,一堆人擠進來,到處都是叫喊聲,晏可際被請出屋外,到了外麵院子的左廂房。


    其實那刺客本可以不逃那麽快,看得出來,他還想刺晏可際一劍,但他挨了一掌,又不知道晏可際肚中空乏,四肢無力,倒是可惜了。


    現在人來人往,沒人再來找晏可際了,他終於可以吃陸麗娘給他的糖果子了。這甜甜的東西最和晏可際的口味,就算屋外傳來陣陣雜音臭味傳來也不影響晏可際的好胃口。


    直到譚弘益過來,嚴肅地問道:“刺客是晏公安排的嗎?”


    晏可際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譚弘益,但譚弘益反倒大笑起來:“我當然知道不是晏兄弟,隻是總要試探一下。”


    晏可際問道:“這裏麵伍都督才剛死,譚兄弟未免有些過於輕鬆了吧。”


    “我覺得長公子定能主持大局。”


    “那明日的宴席?”


    “伍都督怎麽說,就還是怎麽辦。”


    “如果我們再這裏殺了然使,然國會做什麽?漆左路能血洗玉中,然軍的報複也不是那般好承受的。”


    “晏兄弟別想多了,你是景國的大臣,你得為景國牟利。玉中百姓如何,伍家保之,伍家不能保,你又能如何?”


    晏可際一時絕望,現在隻能指望漆左路如果能逐退鄔棄礙,便能有餘力保住玉中百姓了。


    他這話才剛說完,伍和泰便進來,道:“景使勿要驚慌,這定是然使的計劃,絕對與景使無關。關於明日之事,不論我父親如何,皆當繼續履行。我伍家願為大景盡忠,隻是伍家子弟,還望景使照顧。”


    晏可際覺得伍和泰未免過於托大,他們今日能在石堡中刺殺你父親,你明日還能做什麽,但還是說道:“你放心,隻要能殺了然使,你弟弟我一定會帶到雲亭門,說服我師父收他為徒。”


    但師傅已經不收徒弟了,就算拜入雲亭門,晏可際懷疑伍和節會成為自己的學生。


    但伍和泰卻搖了搖頭,說:“我伍家兄弟皆願為朝廷盡忠,隻是我的兒子畢竟年幼,還望景使收入雲亭門之下。也不必拜入貞國公之下,便是拜在景使之下,我也心滿意足。”


    晏可際憋笑道:“好,隻要伍家決定好了。”


    這時又從屋外進來一人,乃是鄭永寧,這人是玉中的武藝都教頭,如譚弘益等武藝教頭按道理,都是他的下屬。


    他隻簡單向晏可際行了一禮,便走到伍和泰身旁,耳語幾句,那伍和泰神色一變,拱手道:“諸位,刺客捉住了,我得過去看看,景使還是留在此處勿要走動,我馬上回來。”


    晏可際立刻回道:“何必,我同長公子一道過去。”


    這伍和泰卻也笑笑,說道:“也好。”


    但去到時已經沒有活人了,這漢子穿著一身黑衣,麵寬耳長,膚色頗白,中等身材。不過晏可際從來沒有在然使那裏見過這個漢子,他身上隻穿了一身素樸的灰衣,除了一把劍之外,沒有別的東西。


    伍和泰問道:“這人是然使的人嗎?”


    “不是。”鄭永寧回道:“恐怕這人是平寧堡內的人,在兩三年前就在平寧堡內做事。”


    伍和泰怒罵道:“然人真看得起我們,居然派了個遊俠來伺候我們伍家兩三年,這謀劃可真是長遠啊。”


    鄭永寧複回道:“這才令人憂心,我聽說伍公明日有些計策,不知長公子如何看待。”


    “我父親雖死了,但那些玉台山豪酋已經帶兵到了,我等同心,必能成功。如何能輕改大計?”


    但還沒等他的豪言放完,便有人上前來報道:“然使來訪。”


    場上諸人顏色一時齊變。然使到的如此快,簡直坐實了他們就是刺殺的主謀。時機如此湊巧,雙方又仿佛又勢同水火,伍和泰竟然一時呆在那裏,不知該不該見。


    鄭永寧說道:“長公子,不論如何,今天見或不見,總得給然使個回話。”


    但伍和泰依然猶豫不決,竟看著晏可際而沒馬上給鄭永寧回話。


    晏可際連忙道:“當然要見,為何不見?今日都督之死,正好當麵對質於然使,如有不對,正可立刻拘然使於此,也不違道義。”


    這話一出,伍和泰才算下定決心,由仆役領著去見然使。


    伍和泰走在前麵,晏可際倒是慢了一步,拉住了譚弘益道:“我之大事可以托付給譚兄弟嗎?”


    譚弘益看晏可際這樣頗是吃了一驚,但立即道:“水裏水裏來,火裏火裏去。”


    “好!勞煩譚兄弟立刻把這兒的事情告訴紀姐姐。我憂心然使來者不善。”譚弘益立刻點了點頭,轉身自去傳遞消息。


    待到了院子時,正看到陳執在右邊客座第一座位上坐著,這兒並不隻有他一人,宋修能,歸實與鄧嘉皆在他身邊立著,他們的武器倒是都卸掉了,這讓晏可際放心不少。


    陳執見他們進來,笑著起身相迎:“我今日聽聞伍家家主單獨召見景使,又想到昨天遇時在我那兒受了委屈,心中很是過意不去,今日便要過來看看。”


    此話說完,這陳執竟不理伍和泰,向晏可際走去。


    晏可際疑心他要試自己功夫,竟後退又行了一禮,說:“勞煩然使掛念,昨日然使肯歸還景國子民,在下感激不盡。”


    伍和泰已經立在晏可際麵前,行禮道:“不知然使到今日到平寧堡除了探望景使,可有旁事?”


    陳執終於不再向晏可際前進,轉身坐回座上,說:“卻也不是單為探望景使來的,隻是之前向伍家所說之事。我思來想去,覺得單由長公子來轉述,未免讓伍校尉誤解,也難怪他不肯見我。升官到沐中這等大事,還是得當麵說。前些天,我聽聞老爺子生病了,不忍叨擾。但今日聽聞他已經能見遇時了,便特來求見。”


    伍和泰麵色當即大變,但他一時躊躇,竟未立刻答話。陳執坐在位上,也不馬上問話,隻是玩味地盯著伍和泰。


    這時鄭永寧出來道:“家主今日已經見了景使,實在精力不濟,勞煩然使明日前來。”


    陳執立刻回道:“伍校尉何等英雄,我要和他所談之事,事關伍家未來,他如何敢回絕我。”


    伍和泰大怒道:“如果我父親敢呢?”


    “你父親敢不敢,該他回話,你作兒子的,如何敢僭越。”陳執大怒道,“我看這平寧堡內上下不分,忠孝全無。今日,憑你們恐怕攔不住我的路。”


    此語說完,陳執便要運起禦風真氣往伍和泰所在而去。


    鄭永寧見狀立刻上前封住陳執進路,陳執看鄭永寧撲來,立刻向上躍起,坐到房梁之上。鄭永寧一撲不成,歸實已經上前來封住他的進路。


    陳執這時向右窗飛去,伍和泰上前阻攔。伍和泰甫一上前,陳執竟又退到屋中。


    這時鄭永寧已經從屋中躍出,早有軍士從院外拿著兵器進來,分給院中伍家遊俠。晏可際一時困惑不已,陳執武功當在鄭永寧之上,雖然沒有刀劍,確實吃虧,但也不至於如此。但此時已經別無他想,隻能奮刀劍向前了。


    然國四人此時已經並排立在一起,陳執當先而出,竟使掌法接住鄭永寧的長戈,若兩人同拿兵器,那鄭永寧一定是遠遠不如陳執。此時雖可勉強接住陳執,但已在下風。


    虧得兩名剛到的伍家遊俠左右夾擊陳執,才使得戰局沒有立刻惡化,其他三處戰局與這裏都是一般模樣。


    但隨著來此處的伍家人愈發增多,然國三人總算被逼進了屋中。屋中更小,自無多少地方供然人閃轉騰挪,若如打得久了,這四個然人恐怕隻能盡力一跑了之。


    但就在此時,卻見五人從院外如飛鳥一般躍升到屋頂。晏可際定神一看,發現是張采和其他然國遊俠。他們並不單是自己來了,還擄著旁人,其中唯一的大人竟是伍和節,其他的都是些小孩。


    見到張采到了,原先還在扭打的遊俠們立刻分開了。


    伍和泰臉色鐵青,晏可際瞬間疑心這些小孩一定是伍家子弟。這時果有仆役衝進院中哭喊,說是小主人不見了之類的,伍和泰大怒,一時竟把那仆役一腳又踹出院外。


    陳執倒輕鬆了起來,竟在屋中主屋中坐下,道:“長公子,這兒姓伍的,卻不在我掌中,怕是隻有你一人了。現在,你總該讓我去見見伍家老爺子了吧?”


    伍和泰說不出話來,刀光劍影的小院一時間竟靜得如玉台密林一般,令人不安。


    這般半響後,還是鄭永寧出來說道:“不知然使這是什麽意思,擄掠我伍家子弟,並非大國天使所應為。”


    “動刀動槍也不是下邦待客之禮,這無非是平叛所不得不為。”陳執悠然答道。


    玉中諸人一時怒極,但如今小主人在然使手中,他們就算怒極又能如何?


    鄭永寧回道:“若如此,煩請然使把二公子,和長公子的長子交還回來,我們自然請老爺子勉力見見然使。”


    陳執卻笑著說:“鄭兄弟不該當遊俠,該去作生意,當然玉中人人都會做生意,最善在然景兩邊買低賣高。但再好的商人,也沒法作沒本買賣,我可以先放了伍和節,但拿三事來換。其一,帶我等去見伍老爺子,其二,伍家今天就得對朝廷命令作出回應,這不是生意,是忠義,其三,這景使最善逃竄,還得勞煩伍家人斷他一足,即可。”


    鄭永寧棄下長戈,拔出長劍,先是在伍和泰前拜了一下,然後便跪在晏可際麵前,道:“如今局勢,伍家與景國都輸了,還望景使體諒。”


    晏可際憑借輕功確實有一絲逃出的可能,但他還不打算逃。隻是怒道;“我但知道伍家家主如今不理俗事,怎麽都該長公子決斷,要傷我以斷景也好,還是要跟然國鬥到底也好,那也該長公子決斷。你一個家仆,就算要砍,憑你也配動刀子嗎?不怕景國武毅置汝家於萬劫不複嗎?”


    伍家遊俠卻聚在鄭永寧一旁冷漠地看著他,鄭永寧隻得回道:“我之所作所為,正是為了不讓玉中陷入萬劫不複,傷了景使,我也知我斷無活命之機,全緣伍家重恩,不得以而為之。”


    但這時,伍和泰似乎終於記起了自己肚中還有一枚毒藥,他走過來拿走鄭永寧的長劍,用著顫巍的語氣對陳執道:“其他的都未嚐不可,唯獨傷景使一事,景使是客,我伍家是主,主客之道,我伍和泰還是知道的。”


    這時卻隻歸實拱手道:“長公子,就是這條件,我們又不是生意人,並無價錢可講。”


    歸實語氣還算溫和,但張采卻不一般了。


    他從屋頂拉起一個孩子,俊俏的臉上掛著笑意,然後道:“要不要讓長公子清醒清醒。”


    說完,立刻便把這孩子舉到空中,立刻便要砸下。


    伍和泰不再答話,但也不把長劍還給鄭永寧。鄭永寧無法,隻得拱手向張采說道:“勞煩您寬宥些,就算要傷景使一足也得費些功夫。”


    說罷,轉身向周邊的伍家遊俠索要刀劍,伍和泰也隻是看著,既不勸阻,也不鼓勵。眾人見這樣,隻是抱著刀劍立著,不敢回應鄭永寧。


    那張采見狀,又是一番狂笑,旋即說:“伍家人這般猶猶豫豫,何嚐有半點玉中豪酋的樣子,卻如鄉間農婦。”


    說完,便把提著那孩子的手鬆開幾分,那孩子當即往下落了些,嚇得大哭了起來,震得院中諸人煩躁不已。


    這時終於有一個伍家遊俠,挺身出來,獻出長劍,道:“要斷景使一足,是我們玉中遊俠齊斷,鄭公若欲為玉中赴死,我等理當同之。雲亭真氣,非利器不可破,我這把劍還算鋒利,請鄭公用吧。”


    晏可際心中苦笑,如今伍和泰也不再可能因為一個外人而棄自己家人於不顧,看來自己今日局麵是破不得了。紀嗣音千方百計喂下一個藥丸,到頭來也沒什麽用處。


    於時太陽向西,染出血一般的天空。


    但就在這時,一道黑影穿過院空,竟徒手從張采那兒把孩子搶了下來,抱在懷中,眾人定神一看,卻發現此人竟是張永言。


    張采立刻大怒道:“張永言,你怎敢不聽號令。”


    院眾諸人被這番變故驚得不敢輕舉妄動,屋中的然人也明顯吃了一驚。


    張永言馬上跪下回道:“稟山長,若是在這殺一個伍家人,恐怕我們府中的兄弟就要死一個。”


    說罷,便把那孩子放到房梁上,旋即躍進屋內,走到陳執身旁,耳語一番。陳執立刻起身,但看到伍和泰,又輕笑幾聲,旋即坐下道:“鄭永寧你還不動手,等著你家小主人死嗎?”


    但鄭永寧沒能耐動手了,此話剛落,便有一鴉形鏢破開了鄭永寧的護體真氣,紮入他的手中。旋即又是一腿,鄭永寧竟被踢飛到牆角。一襲青衣落下,卻是紀嗣音。


    隻是那精心打理過的衣裳如今已布滿了血汙。這時譚弘益也飛入院中,見到被踢到院角的鄭永寧,趕忙前去扶起。


    還是紀嗣音先說道:“陳校尉好大的口氣,卻不知道自己的家都被踹了嗎?”


    陳執麵色並無變化,隻道:“紀楨養的好女兒啊,不愧是元方三英。不過你還是想錯了,我然國之士斷無惜己以違命的,如果你想用解藥換得這些伍家人平安那恐怕想錯了。”


    譚弘益這時走到晏可際身邊,耳語道:“紀姑娘確實好大能耐,她竟趁午時去給然人飯菜下了毒,說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是不知道這毒她是怎麽下的。”


    紀嗣音這時麵露嘲諷道:“這些伍家人與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是要帶出景使罷了,其他請便。”


    這話讓在座眾人都吃了一驚,晏可際雖然感激紀嗣音,但也怕紀嗣音隻要陳執放自己出去,就給那些然國遊俠解藥。便立刻挺身說道:“然使不也擅作無本的生意嗎?然人不怕死,莫非伍家人就怕死,景人就怕死,然使盡管試著一一殺光伍家人,莫非然使以為自己還能活著出玉中?”


    “景使莫說了,”這是聲怒呼,出於鄭永寧。他這時已經起身了,他抹掉了自己臉上的血汙。搖晃著走到晏可際身旁,行了一禮,又麵向屋中複行了一禮,然後說道:“景然相爭,爭於玉中,是理所應當。我們無話可說,但我要問然使一句,殺了這些伍家人,對然國真的有什麽好處嗎?我知道陳校尉乃是然國的大豪傑,自不願受製於人。但就算這般,也不能確保玉中歸屬真的如將軍所想。事到此時,兩家相爭,與意氣相爭何異。伍家小輩也好,然國遊俠的命也好,爭得不過是玉中的歸屬罷了。明日晚宴伍家自會給雙方個答複,無論玉中決定倒向何方,景然雙方使者之性命伍家都自然會確保,這才是玉台山中待客之道,陳公,何必如此。”


    陳執轉身坐到位上,沉吟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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