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背中央凹陷處有一朵五瓣桃花,從七年前便跟著他,暗紅花瓣像是長上去的,怎麽洗也不褪色。大臂和後背亦有不勝數的斑駁傷口,見證著他入侯府七年來所受的屈辱。臨川侯方才並未看見。從前侯府下人欺負他,打的是侯爺的旗號。他懷疑過真假,直到偷聽到蔡管事向侯爺請示用刑,臨川侯滿不在乎道:“戰場上敵不過夏人,總算抓來個俘虜,自然要狠狠報複。”那天,他被綁進馬房跪著,被命令用刀切下自己臂上的肉,喂給臨川侯養的狗。憎恨了這些年,他卻不明白今日在牢房裏,自己已然重傷十餘人,為何不繼續持刀捅進臨川侯的胸口。可方才,侯爺輕柔地替他擦藥,眼尾的紅晃得他不敢多看,目光不知往哪放,便被又薄又透的貼身衣衫抓去,隱約可見窄腰的弧度。季允一陣口幹,下意識舔了舔發澀的嘴角。侯爺叫他“季郎”,聲調帶著臨川侯的隨性,“季”聽起來有點像“幾”,反而有說不出的親昵。態度反差巨大,莫非真是見色起意?季允摸出枕頭下藏的匕首。若對方求色,那便在他縱情歡愉最為難耐之時,對準心口一刀下去。那夜季允心緒百轉千回,卻意外睡得很好,夢裏感到似有人來過也沒醒。次日一早,床頭空櫃子裏不知何時擺上了書冊。像是怕他無聊放的雜書。他掃了一眼,目光卻在一本名為《隨軍手記》的小冊子上久久停駐。聽名字像是雜談,可季允卻莫名覺得,這是一本兵書。他不由自主,翻開了那本書。……臨川侯辦公的書房裏,已見不到多少公文案牘,到處擺著瓶瓶罐罐的精巧玩意,四處打掃得一塵不染。太師椅換成了寬敞的坐榻,寫字累了可以隨時歪上去小睡。床頭用金鏈子拴著一隻紅綠相間的鳥,那是臨川侯的新寵喳喳,侯爺不久前賣了府裏的名貴小犬換的。鏈子很長,但臨川侯本人在時,它總是乖順地立在侯爺肩頭。“稟侯爺,蔡管事到了。”榻上歪的程放鶴稍坐起來些,整了整睡亂的領口,道聲“進來吧”,摸一把鳥頭,再指指門口。待蔡管事進屋,喳喳立即飛撲過去攻擊。對方不敢傷侯爺的愛寵,又躲避不及,下巴上生生被撓出兩個血洞。“停下,那是蔡管事!”程放鶴作勢要收拾鳥,實則隻在人家頭上輕敲一下,“抱歉啊蔡管事,新買的鳥,還不認人。”管事蔡豪隻得吞下一肚子火。“這是你失竊的東西,物歸原主。”程放鶴點了點桌上那把劍,魏清便取來遞給蔡豪。“多謝侯爺為屬下做主!”蔡豪笑著去楠接,魏清卻故意抽出一截劍鞘,露出劍身上那個“銳”字。蔡豪頓時黑了臉,連忙叩頭,“屬下前些天到工部交接物料,正巧新鑄的劍有一把做壞了,大人們便賞賜給屬下,屬下正要去當鋪換銀子。”程放鶴擰了一把喳喳綠油油的腦袋,悠悠道:“銳堅營寶劍代表軍士身份,哪家當鋪敢收?本侯瞧瞧,這劍什麽地方壞了?”蔡豪滿頭大汗,“這等小事,您從前分明不過問的。”“本侯從前不願多管,不代表如今也不管。蔡管事職責是傳遞消息,須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程放鶴輕嗤,“若存了旁的心思,你的身契終歸在侯府,明白麽?”“冤枉啊侯爺,屬下從未對您有二心啊!”程放鶴用指節推了推桌上一封文書,“你若忠於本侯這是本月的軍備耗材目錄,本侯簽過字了,你這就送去工部,順便同他們說明你的立場。”見蔡豪不住地行禮謝恩,程放鶴狀似隨意道了句:“此番多虧季允眼尖,若不是他,本侯還不知府上有這麽多醃事。”蔡豪動作一頓,眉頭擰起,明顯是聽進去了。俘獲人心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從汙泥裏拉出來。在泥地泡慣了的人,得再往他身上潑一把泥,他才能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程放鶴打發蔡豪下去,又問魏清:“季允這會兒在做什麽?”魏清道:“屬下說他可以出無心閣,他就去了園子裏,正坐在池邊看《隨軍手記》呢。”“嗯,”程放鶴唇角微勾,撫著喳喳大片的鮮紅尾羽,“繼續讓人盯著,若蔡豪去找他,立即來告訴本侯。”程放鶴潔癖發作,嫌蔡豪髒了他的地板,遣了兩個美貌仆役灑水擦地,自己則像看話本一樣翻文書,一目十行找朝堂上的樂子,好不愜意。等了小半個時辰,魏清進來說:“侯爺,蔡管事在園子裏抓到了季允,和他吵起來了。”正合程放鶴心意。他披衣起身,卻又有侍從來報:“季允落水了侯爺,撈嗎?”“廢話。”程放鶴趕到湖邊,季允剛從水中被撈上來,少年一身濕漉漉的,俊美麵容都被凍白了,手中卻緊握一本泡爛的書。與臨川侯四目相對時,少年的目光似乎在克製,卻蓋不住眼底的嫌惡憎恨。程放鶴做出一臉擔憂驚懼,他三兩步上前,擁住發抖的人,吩咐隨從:“快去暖閣,給他擦身更衣!他身上有傷,快找大夫!”他愛憐地摸了摸少年的臉頰,一路將人抱進最近的屋子,取了巾帕擦拭季允頭頸上水漬,皺眉問:“如何落水的?”“屬下不慎失足。”季允擋住對方要剝自己衣裳的手,語氣疏離,“不敢勞煩侯爺,屬下自己來就好。”他的反應在程放鶴預料之中,原書就說了,季允把所有欺辱都算在臨川侯頭上。程放鶴由著人去屏風後更衣,卻問派去監視的仆從:“當真與旁人無關?”那仆從答道:“不敢欺瞞侯爺,方才蔡管事斥責了季允,將他手裏的書扔進水中,他才跳下水找書的。”程放鶴就知道季允沒跟他說實話。“這個蔡豪簡直放肆,本侯得好好說他一頓,再罰他一月例銀。”程放鶴道,“他扔的是什麽書,讓本侯的季郎如此寶貝?”他拿來那本破爛的書,“《隨軍手記》?季郎喜愛兵法?和本侯講講,看出什麽了?”屏風對側傳來衣料,話音悶悶的:“屬下隻是隨手翻翻。”“隨手翻翻的書掉進水裏,你跳下去撿?”程放鶴歎息一聲,“《隨軍手記》是夏國軍師範格所著,你是夏人,不願和本侯這個越人談論也罷。本侯不通兵法,有此一問,隻想更了解季郎而已。”聲一滯,片刻之後,傳來季允低低的話音:“範軍師早年隨夏國雲襄將軍征戰,記錄行軍之法成書。雲將軍用兵巧妙,但此書晦澀難懂,屬下讀了整日,隻理清前三場戰役的脈絡。”“三場戰役雖年代、地形、兵力各不相同,但在屬下看來,其決勝關鍵本質相通。若能理解全書,歸納出一貫法則,興許能為今人所用。”程放鶴深深地笑了,“銳堅營的將軍們一起琢磨了三天三夜,第一戰都沒搞明白。我的季郎竟一日之內讀懂三場戰役,且抓得住本質,看來頗具天賦。”原書中季允回到夏國後,閉門不出數月,潛心梳理《隨軍手記》中的戰役,歸納為一本深入淺出的《行軍新法》,廣為夏人稱道。眾人始知,此書作者正是化名季允蟄伏越國多年、故雲襄將軍的遺子雲驍。此後,戰神的戎馬生涯正式拉開帷幕。如果……這本書季允不是閉門苦讀,而是在人幫助下看懂的,他會不會感念此人?程放鶴覺得可以試試這個思路。此時季允換了素淡的衣裳,繞過屏風來侯爺麵前行禮。程放鶴隨手勾起他衣帶,在指節上繞圈把玩,“既有天賦,便不要浪費。本侯明日替你找一位師父,除了教你兵法,也帶你練武、使兵器,日後臨川侯府定會出一位猛將。”“可是,屬下是夏人。”“你手指怎麽了?”程放鶴沒接這話,注意到季允小指上纏的繃帶,被水泡得髒兮兮卻不換。他強行捏住人手腕拆了繃帶,見那小指疲軟無力,再一捏,發現指骨竟斷成兩截。“大夫呢?!”程放鶴突然高聲,把魏清嚇得去催人,又嚴肅地盯著季允,“昨日弄的麽?為何沒有接骨?是你不說還是大夫不治?”侯府上的大夫都被叫進了暖閣,七手八腳給季允進水的傷口上藥,又開了補氣防寒的方子。資曆最老的大夫檢查了他的斷指,道:“倒不是接不上,隻是難養。須長期堅持內外用藥,所用藥材昂貴,且這隻手不能吃力,不然會再次斷裂。若是不接,亦可整根指頭切了,隻做尋常活計的話,也不礙著什麽。”程放鶴聽著大夫說話,餘光瞟見一旁季允的眼神,似乎閃過希望的微光。可當他看過去時,季允眸光已黯,垂目道:“屬下隻是個做雜活的下人,少一根指頭不礙事。”程放鶴心中冷笑,他怎麽能讓未來戰神隻有四根手指?“那可不行,本侯不喜歡殘缺的美人。無論花多少銀子,隻要有接好的可能,就給本侯全力救治”大夫連聲應是。他們將季允綁在椅子上,往他左手纏滿束帶,固定在桌邊,防止他疼痛亂動。然後用刀片刮開腐肉,為接骨做準備。刀刃刮在肉上,季允臉色發白,嘴唇咬得青紫,眸中卻醞釀著深不可測的波瀾。他望向程放鶴,“屬下換下的衣衫裏有一頁紙……是蔡管事落的,交還給侯爺……”程放鶴依言過去找,當真是有一張。待要再問,大夫卻突然開始接骨,疼得季允緊閉雙眼大口喘氣,額頭滾下大顆汗珠,再說不出話。“年紀不大,倒是挺能忍。接骨時不喊叫的,我行醫幾十年還是頭一次見。”老大夫絮叨著。好像很疼的樣子,程放鶴覺得自己現在應該表現一下關心。他坐過去,握住季允另一隻手,拇指指腹在他手背上摩挲,輕聲道:“本侯在這呢。”骨節哢噠一聲,季允緊繃的身體突然奮力掙紮,嘴唇咬出了血,卻固執地不肯出聲。片刻之後,掙紮的動作漸漸停下,他頭一歪,昏死過去。“他隻是疼暈了,侯爺不必擔心,指骨已然接好。”大夫道。程放鶴由著大夫們處理昏迷的人,自己則展開那張泡濕的紙,認出是自己方才給蔡豪的公文中夾的附頁,可能不慎弄掉了。那是程放鶴的手書。他借蔡豪的傳令,提醒工部手腳不幹淨的官員,本月用料他記錄在冊,不許工部雁過拔毛。所以季允是撿到了這張紙,要還給他嗎?但他若是季允,隻要銷毀這張紙不讓工部看到,等那邊出了岔子,就可以把責任推給傳信的蔡豪,臨川侯勢必懲治蔡豪,季允豈不是報了仇?為何要把它還回來?那可是未來反派,怎麽會是拾金不昧的老實人?一定另有圖謀。第4章 趁季允昏迷,程放鶴獨自來到侍衛操練之所。說是侍衛,實則約有五百人。朝廷不許公卿私自募兵,隻許養侍衛看門,但本朝天子年幼,許多規矩便形同虛設。臨川侯原身與把持朝政的馬丞相關係密切,預感世道要亂,便借丞相的蔭蔽,暗中將侍衛人數增加至五百,悄悄訓練。聽說侯爺親自前來,侍衛長公孫猛出來迎接。本是操練時間,程放鶴卻見他身著潔淨的常服,麵上也無灰土,隻有一雙靴子沾著泥。迎接自家主子還要換身衣裳洗個臉?程放鶴心裏輕笑。“本侯來見林先生,她在麽?”程放鶴隨手一扶行禮的公孫猛,身體接觸時,對方一顫,向後縮了縮,神態窘迫。公孫猛體型健壯、五官粗獷,此時卻手足無措,“當、當然在了,林先生自打來時,侯爺不就吩咐看好她麽,屬下這就去請。”程放鶴被迎到內室,侍衛們讓公孫猛訓得十分體貼,知道主子的習慣,把坐榻打掃得一塵不染,還鋪上了柔軟的毛皮。片刻之後,一名戴著玄色麵紗的中年人上堂,板板正正朝程放鶴一禮,“侯爺有何吩咐?”說是“先生”,其實林執中是這五百侍衛的軍師。她曾任銳堅營主將,後來逃亡落在臨川侯手裏,便為侯府訓練侍衛換取庇護。原本平平無奇的侯府侍衛,在林先生的整治下才成為訓練有素的府兵。程放鶴道:“本侯身邊有一名隨從,在一日之內看懂了《隨軍手記》中三場戰役,還揚言要理清此書脈絡。本侯見他稟賦上佳,想讓你帶他入門,如何?他叫季允。”林執中聽著前邊麵帶好奇,可聽見季允這個名字卻皺了眉,“那不是焦山帶回來的戰俘麽?焦山之戰我是越軍主將,就算他願意,但侯爺讓我一個前越國將軍去教夏人,若真教出來了,他該為誰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