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抬眸與他對視一瞬,眸中有感動,又立即埋頭,低低“嗯”了一聲。隻在程放鶴離開後,他才念出一句:“侯爺就不怕,屬下用這把劍對準你麽?”透過銅鏡,季允驚訝地發現,脊背上的桃花竟隻剩四瓣了。……臨川侯每過一陣都要去銳堅營察看備戰情況,與軍士交涉。程放鶴這個不管事的臨川侯推掉了眾多公務,卻仍然決定前往銳堅營。他自己對那地方一點興趣也沒有,而是帶季允去見世麵的。他與魏清籌備著出行事務,突然想起了什麽,吩咐道:“找個畫師,給季允畫張像,五官照著他畫,但氣度要不同……要活潑一些,穿碧綠的衣裳。”魏清“哎”了一聲,程放鶴又道:“再去南風館搜羅一些美人,要形似季允的,眼眉口鼻哪裏像都可以,多多益善。”“啊?”魏清一愣,“恕屬下多嘴,您這是要做什麽?”程放鶴嗤一聲,“確實多嘴。”銳堅營駐地在京城郊外,一日便可來回。程放鶴乘車前往,季允身上的傷好了大半,便主動進車裏伺候。程放鶴任由他跪坐在旁為自己捏肩,隨口查問他武功和兵法。他不知季允失憶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季允還保留著從前的身手和謀略,人又刻苦,在林執中的指導下進境飛快。“起早貪黑習武,你苦不苦?”程放鶴握住他一隻手,摩挲纏著繃帶的小指。季允捏肩的動作一滯,笑得有些刻意,“屬下喜歡這些,不覺得苦。學會了兵家之事,有功夫傍身,就再不是無能之人了。”“屬下隻是不解,侯爺讓師父把屬下教出來,日後……是要屬下幫著越人攻打夏人嗎?”程放鶴被拙劣的試探弄笑,抓著人手腕往麵前一拉,將季允整個人拉進自己懷裏,再把他手臂圈在自己脖子上,扣住他的腰。“本侯見你稟賦過人,便一心栽培,隻盼你發揮潛能。本侯這樣喜歡你,卻被當成另有所圖季郎,你傷本侯的心了。”“屬下、屬下不是……”季允神色大亂。“你不必解釋了,本侯從前待你不好,你心存怨念也屬尋常。本侯不指望你日後感激報答,隻求你在本侯身邊的日子裏,盡心侍奉便好。”車簾被風掀起,送進涼意。程放鶴將人按在身前護住,用外氅一包,肌膚緊貼。“天涼了。本侯身上冷,用你暖暖。”分明是季允身上更涼。……到了銳堅營,徐將軍出營迎接。程放鶴提議晚些議事,先到營中四處轉轉。公孫猛自告奮勇,帶著侯府侍衛緊隨其後。程放鶴到校場走馬觀花繞了一圈,離開時,侯府侍衛的隊伍裏落下兩個人。校場邊,季允望著眾軍士披堅執銳,整齊的隊伍裏人人身姿矯健,不禁癡了。一旁的林執中身著侍衛製服,用黑布蒙臉,見他模樣問:“也想從軍了?”季允道:“越國軍士如此威猛,難怪所向披靡,大敗夏人。”“威猛?”林執中冷哼,走到存放鎧甲兵器之處,“你來看看這些。”季允蹲下摸了摸鎧甲,皺眉,又取一把劍抽出來,敲兩下劍尖,“銳堅營因其甲堅劍銳而得名,可這些東西材質並不堅固,連侯府侍衛所都不如,恐怕鑄造的原鐵中混入了不少雜質吧?”“原鐵混入雜質硬度也會下降,可成本也會下降。如今銳堅營作戰,用的都是這樣的兵器。”她起身走向校場外,“季允,跟師父去一個地方。”季允隨她來到校場之外的荒地,穿過密林,見枯草地上立著一個墳包,墳頭沒有牌位,而是插著五把生鏽的劍,劍身上模糊地刻了“銳”字。林執中鄭重三拜,而後道:“七年前焦山之戰後,銳堅營中有人命軍士屠殺俘虜,這五人誓死不從,被當場打死,屍身拖去喂狗。我為他們立衣冠塚,這幾把劍是他們生前用的。”“季允,看了這些,你還覺得越人所向披靡麽?”季允震驚,“如此胡作非為,朝廷不管嗎?皇帝不管嗎?”“朝廷在誰手上?皇帝不過是黃口稚童,馬丞相才是托孤之臣。”“那馬丞相也不管嗎?”“倘若,”林執中哂笑,“這就是馬丞相指使的呢?”季允垂頭不語。林間之夜繁茂,蔭蔽了日光。許久之後他問:“師父今日說這些,是想告訴我什麽?”林執中抬眸與他對視,緩慢而堅定道:“師父不再年輕了。可這世間諸般不公,須得有人去顛覆。”第6章 到了正午,日光炙烤得厲害,程放鶴額頭汗水滲入鬢發。他坐在馬上朝銳堅營主帳行去,心裏卻記掛著季允。那孩子被虐待多年,心中肯定充滿恨意,現在給他種下反抗權威改朝換代的種子,應該不算太遲吧?他幾次擦汗扯鬆了發髻,公孫猛的馬匹本落後他一點,見狀便一夾馬腹追上,“一會要見徐將軍,屬下替您整理發髻吧?”“在這整理?”程放鶴疑惑,卻還是把頭伸給他。公孫猛雖為武夫,一雙手卻很靈巧。他抽出侯爺的發簪,用巾帕擦淨發絲上沾的汗水,再重新緊束,不留一根碎發。身下馬匹顛簸,他的動作則行雲流水,幹淨利落。程放鶴摸了摸束好的發髻,讚許地點點頭,將人打量片刻。公孫猛身形健壯、五官張揚,卻自有一股粗獷的美感。被這樣打量,公孫猛傻笑出來,稀裏糊塗說了一句:“侯爺的發絲微卷,好看得很。”這話無端讓程放鶴蹙了眉,他抬腿往對方馬肚子上一踢,馬匹受驚逃向一旁,歪歪扭扭地送走了公孫猛。程放鶴慢悠悠來到銳堅營主帳,進去後發現,這裏還坐著另一個人:工部侍郎高琛,負責兵器鑄造工廠的運轉,和主管備戰的臨川侯往來密切,也是原書黑心官吏貪汙鏈上的重要一環。高琛外貌深邃,像異族人的長相。他坐在上首,皮笑肉不笑地盯著程放鶴,顯然有備而來。“聽說臨川侯將府上印鑒往大殿一擱,自己萬事不管了?”高琛問。程放鶴捂住心口,裝模作樣咳了兩聲,“本侯身子抱恙……”“侯爺不管事,豈不是讓手下趁虛而入?費盡心力得來的銀子,你就眼睜睜看它落進旁人腰包?”“不知侯爺聽見了什麽風聲,可如今馬丞相尚在,越國上下誰敢動我們?侯爺知道太多,豈能憑一時意氣就甩手不幹?”程放鶴望了他片刻,不待開口,對方卻話頭一轉:“不過,若侯爺答應下官一件事,下官也可以替侯爺在丞相那邊瞞一瞞。”“何事?”“下官看侯爺頭上這根發簪喜歡得緊,侯爺可否將它贈與下官?”程放鶴一愣,發簪是他隨手拿的,似乎沒有特別的功能。他望向身後的公孫猛和魏清,二人也微微搖頭。他問:“要來何用?”“隻是想要一件侯爺身上的物件罷了。”程放鶴反複確認這隻是普通發簪,便取下讓魏清遞過去,“本侯送了你東西,你就當沒聽過臨川侯府的事。還有,工部送給蔡豪的劍,本侯已經熔了明白麽?”高琛笑嘻嘻接過發簪,“下官一定信守承諾。”被這一攪和,程放鶴沒了議事的心情,留下魏清交接公文,自去後帳坐著。公孫猛跟進來,替他重新梳頭,“侯爺不必管那高琛,他要發簪隻是愛慕您的容貌,成不了威脅。侯府有五百侍衛,足夠看家護院,屬下作為侍衛長,定會保證侯府安定。”“愛慕本侯的容貌?”程放鶴唇角一勾,“這等心思,還是你最懂。”“我、屬下……”程放鶴見他麵紅耳赤,擺擺手道:“行了,本侯這不用你伺候。你帶兩個人,去護著季允和林先生吧。”帳中,程放鶴獨自歇到傍晚。要走時,忽然簾子掀起,魏清迎了徐樸進來。徐樸此時是文人打扮,進來就朝程放鶴長揖,“今日高侍郎突然來訪,下官攔他不住,並非有意為之,讓侯爺為難,實屬抱歉。”程放鶴輕哼,“銳堅營是你徐將軍的地盤你是攔不住,還是不想攔?”徐樸沉默。魏清在程放鶴耳邊悄聲道:“侯爺,徐將軍的姐姐還在丞相府。”程放鶴這才記起,書上說徐樸出身低微,在朝中無依無靠,為了銳堅營主將的位置做過不少犧牲,比如把姿容出眾的親姐姐嫁與馬丞相為妾。他今日此舉,恐怕也是為了姐姐。這樣想來,程放鶴倒不怪他了。“不必道歉,本侯以後少來銳堅營便是。”反正隻來這一次,就夠季允看的了。……季允被師父帶著看過銳堅營各處,起初是仰慕,隨後聽林先生了銳堅營的種種弊病,他的眼神愈發深沉。走到某一處時,他突然停下,“師父,我不想看了,我們回去吧。”“嗯?”季允道:“夜裏要讀書,再不回去就耽擱了。”“現在的我,什麽也做不了。”“好,”林執中道,“慢慢來,師父等你。”季允轉身,不遠處的樹後藏著個偷窺的人影,此時目光相對,對方就快速逃跑。他隻看清,此人似乎穿著侯府雜役的衣裳。追了一段無果,遇見公孫侍衛長帶人過來。公孫猛見他跑得急忙,便問:“出什麽事了?”人已鑽進樹林,季允隻得停下腳步,“帶我回去侍奉侯爺吧。”那天回去後,季允主動隨侍臨川侯身側,卻隨身帶著兵書,一邊給侯爺守門一邊挑燈夜讀。程放鶴沒穿成過將軍,但在古代待久了耳濡目染,對兵法略知一二。他經常隨口問季允讀書心得,也聽得出未來戰神的高明之處,時不時來幾句恰到好處的讚許。而季允被他稱讚後,嘴角偶爾會上翹,少年不大知道怎麽笑出來,隻是答話的語氣愈發從容。夏末秋初,臨川侯生辰將近。魏清問“生辰宴是否一切照舊”,程放鶴當時沒睡醒,稀裏糊塗答應一聲。誰知原主的生辰宴竟是與朝中同黨交換消息的場合,結果魏清依照舊例,邀請了幾個程放鶴絲毫不想見到的人。宴會當日,逍遙殿布置得奢華,滿處燈火亮如白晝。殿內卻毫無喜慶氣氛,以最前排的徐將軍為首,大家紛紛試探臨川侯在甩手不幹後,還要遍請眾人的本意。程放鶴不知道怎麽解釋這個烏龍,隻好揮手叫來樂舞。舞者都是他剛從南風館買來的美人,潘鬢沈腰冠佩叮當,伴隨靡靡之音起舞,姿容多情。雖然與風雅的臨川侯相比還是庸俗,可眾人從未見過這麽多美豔男人同時起舞,一個個看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