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眼中隻剩無盡的愧疚,埋下頭背過身,“侯爺,請賜季允一死。”“想死?”程放鶴輕嗤,“你方才做的事,足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本侯豈能輕易讓你死了?”門外的公孫猛一愣:“侯爺出什麽事了嗎?”“本侯無礙。叫你的手下進來,把季允綁去牢裏。”聽說要綁季允,公孫猛找了足足八個人對付他。可季允不鬧不反抗,大冬天隻著單衣,靜靜站在這裏任人綁了,被架出門時回頭望向臨川侯。從那個眼神裏,程放鶴看見的不是憤怒,不是怨恨,而是……他也說不清那是什麽。不知為何,程放鶴幾乎感受不到任務進展順利的喜悅,反倒心裏發酸。他望著地上被扯壞的畫像、淩亂的信紙和不堪的汙濁,久久失神。……接下來幾日,牢房看守多次稟報,說季允始終便麵朝無心閣跪著,不吃不喝,反複說要麵見侯爺請罪。程放鶴隻說不見,然後吩咐道:“不吃不喝就給他灌下去,不許死了。”沒人敢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眾人隻是感歎,季公子從前那般受寵,竟也有有今日,侯爺果然是薄幸之人。這些話是公孫猛學來的,程放鶴聽完,隨口問:“那你呢?你就不怕本侯哪天也關了你?”公孫猛嘿嘿笑道:“那不一樣。侯爺喜歡季公子才會因愛生恨,可侯爺又不喜歡屬下,折騰屬下幹什麽呢。”程放鶴從前不愛搭理這種話,今日卻突然安慰兩句:“本侯對你雖無私情,但還認可你的忠心。”公孫猛聞言,收了諂媚的笑,鄭重朝臨川侯行個大禮。程放鶴覺得,他似乎挺高興的。又過了幾日,牢房守衛說季允跪得膝蓋受傷,發炎了也不說,竟還高燒起來。程放鶴終於說:“送他回無心閣側殿,找個大夫。”魏清不知那夜書房裏發生的事,麵帶喜色,“侯爺這是打算原諒季公子了?”程放鶴搖搖頭,“過來,本侯有吩咐給你。”其實季允身體底子好,以前受的傷早已痊愈,這時候突然高燒主要不是因為傷口發炎,而是神思鬱鬱。大夫開了退燒消炎和安神的方子,來找侯爺稟報:“季公子若要盡快好起來,還是以醫心為主。”程放鶴點點頭,與大夫同去側殿。季允拖著病體下榻跪了,說什麽也不肯起。“還要本侯來扶你?”程放鶴冷冷道。少年這才回到榻上。季允麵色發黃,幾天之內瘦了不少,卻不是過去七年那種營養不良,而是曆經風浪後絕望的平靜,了無生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得了什麽絕症。程放鶴注意到,季允左手小指居然纏著繃帶。數月之前的傷,竟還沒好麽?大夫說:“這傷用上好的藥材養著,其實已然無礙,公子想再等等再拆繃帶,便一直這樣了。”“既已無礙,本侯替他拆吧。”程放鶴命大夫出去,自己坐在榻邊,握住季允的左手,在他小指上尋著線頭。他理解對方的想法,這傷處承載著臨川侯對季允好的記憶,於季允而言,大約是一種執念。“你不再是從前那個無能的戰俘,如今你懂兵法會武功,拆了繃帶,以後就是新的季允了。”程放鶴向後一拽他衣領,桃花果然又少了一瓣,“還有兩瓣,再瘋兩次後會怎樣,你知道麽?是會從此正常,還是……”季允搖頭,最後慢慢垂首,“季允上次冒犯侯爺,已承諾再無下次,可如今又……看這樣子還有兩次,季允心中執念頗深,留在侯爺身邊隻會傷了您,請侯爺發落吧。”程放鶴道:“你願意為本侯而死嗎?”這話問得突然,季允一怔,墨色眼眸如堆積著陰雲。他沒有答話,而是輕聲反問:“侯爺會一直記得季允嗎?”“不會。”程放鶴回答得幹脆,捏起他下巴,迫使他與自己對視,“若你不願,本侯便送你回夏國,決不威脅逼迫。”“現在,和本侯說實話。”季允沉默良久,就在程放鶴以為他不會回應時,少年卻終於輕輕點頭。動作緩慢而鄭重,執著且堅定。“季允是生是死沒什麽要緊,隻要侯爺好好的。”話音平淡,似乎隻是尋常一句情話,就像發現真相前,每日都說的那般尋常。程放鶴不再開口,耐心拆完繃帶。露出的小指被裹得發白,他小心彎了彎,“還疼嗎?”“不疼了,多謝侯爺。”程放鶴起身,靜靜站在榻邊,最後望向麵前的人。短短數月,十七歲的少年個子竄了半個頭,已比自己還高,俊美的臉上青澀褪盡,隻有執念如初。無端地,程放鶴眼眶有些濕,匆匆轉身,離開側殿。“既然身子無礙,就送回牢裏吧。”按照任務計劃,這該是他們倒數第二次見麵。而最後一次是在數月之後,季將軍率軍攻陷侯府的時候。作者有話說:修了一點點細節,情節沒變第31章 ◇季允的高燒來得快去得也快, 待退燒後,他再次被關進牢房。這次牢房換了一間,緊鄰侯府外牆, 地方寬敞, 堆著不少雜物。季允怕再生病惹麻煩, 終於不跪了, 卻仍然時不時望著無心閣的方向。他漸漸睡去,夢裏有臨川侯衣上的檀香,眼尾鮮豔如血的紅, 和被掐紅了的窄腰。不知為何,他白天會想侯爺對他的好,想那個叫紀垂碧的少年,想所有溫柔皆是虛假, 可夜裏夢見的隻有欲望。他發瘋似的攫取臨川侯身上的一切,最後他建了一間牢房, 臨川侯戴鐐銬枷鎖坐在灰土中, 髒兮兮的,時刻等待下一次摧殘。隻屬於他一人, 隻許死在他身下。某次他從一個破碎撕裂的綺夢中醒來,竟見魏清坐在牢房外。他立刻抓一把茅草擋住下半身, 握著鐵欄垂頭, 生怕對方看穿他夢境似的。“季公子醒了?”魏清溫和開口,“可是做噩夢了?身子可還好?”季允重歸現實,利刃般的真實記憶在他心口猛刺,他蹙眉, 胡亂應了聲“嗯”。“侯爺擔心季公子, 著我來看看公子一切可好。還有一事……公子看看吧, 這是在書房那夜,侯爺剛收到的。”魏清遞來一封信。聽見“書房”二字,季允接信的手抖了一下,旋即快速接過拆開。信是侯府一名隨從寫的,他的任務是到夏國探聽紀垂碧的下落。看信上的意思,此人多年無所獲,卻在近日偶然見到紀垂碧本人。那隨從描述,紀垂碧中了毒生了大病,現在臉部整個潰爛,醜陋得幾乎認不出。隨從悄悄問過大夫,說若一月之內不醫治,頭顱就會被毒物侵蝕,直至死亡。而醫治的辦法,是徹底換一張麵皮,新皮與原來的人長得越像,就越可能治愈後不留疤痕。季允瞬間明白了什麽,卻又固執地不肯承認,咬緊牙關,逼迫自己看下去。那隨從接著打聽了換皮術,說提供新皮者需要全程保持睜眼、控製表情,所以必須自願配合。僅有的幾例換皮術後,被換皮者都活得好好的,而供皮者大多沒熬過去,就算個別活下來,也因為再生的相貌醜陋而終生不見天日。季允緩緩抬眸,絕望眼波中裝著最後一絲希冀,像是期望魏清出言否認某種可能。魏清不忍看那眼神,別過頭問:“您可願為紀公子換皮?”眸光瞬間熄滅,但餘無盡暗沉。“是……侯爺的意思?”“有些話侯爺不好明著跟您說。”魏清道,“侯爺這些年一直在思念紀公子,他說季郎隻是紀郎的替身,沒什麽舍不得的。”牢房腥臭,冬日的地牢從未如此陰冷,寒意鑽進骨頭縫裏。季允死死攥著鐵欄,身體僵在一個奇怪的姿勢,麵色白得嚇人,眉眼擠在一起,仿佛極力壓抑著什麽。魏清後退兩步,“您仔細考慮吧,侯爺等您三日。若您不願,侯爺會另尋他人。至於如何處置您,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妄度。”“隻是私心勸您一句,早些絕了不該有的念想。歸根結底,侯爺對您好,心裏想的都是舊愛罷了。”魏清說完就走了。季允再支撐不住,身體脫力,頹然歪在牆角。他笑了,唇角深深勾起,淒然而猙獰。才退去的高燒再次湧上,他醒來睡去,卻不再夢見欲望,甚至不再夢見臨川侯。他的夢裏隻有永無天日的牢房,笞杖刑鞭淩亂敲打,然後被漫天鮮血淹沒。他也曾見過光。曾以為是溫暖日光,最終卻發現是刀劍的刃光。他失去了兒時的記憶,一生是從侯府開始的。七年來,不,現在是八年了,他似乎始終都在牢裏,季允這條賤命,似乎注定永無天日。燒起來時頭暈耳鳴,他無法移動身體,卻始終一聲不吭。直到高燒退成低燒,他勉強站起身,發現已是魏清來後的第三夜。明早就會有人來見他了吧?季允想把自己收拾幹淨一點,地上的破瓷碗裏有半碗水,他以之為鏡,映出的除了他蒼白沾灰的麵容,還有身後不太平整的牆麵。牆麵……不太平整?那麵牆的確不太對勁,靠下的部分更為突出,像是後期堆上去的新土。莫非,以前某個犯人在這裏挖過地道,擔心挖出來的土被看守發現,遂用水潑了泥牆,將罪證偽裝為不平整的牆麵?想至此,季允動了牢房角落堆的雜物。破木板,碎裂的木桶和鎖鏈,發臭的茅草……挪開一切後,地上赫然是個容許一人通過的洞!他掰一條碎木頭,從鐵欄外的燈裏借了火,探入洞穴深處。整條木頭燒完,火苗依舊旺盛,說明這口洞連通外界。那個夜晚,季允在洞口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事。直到清晨守衛換班,打開的牢門給終年昏暗之地漏出一抹陽光時,他終於踏入地洞。在洞裏爬了一刻鍾,季允看見光亮,從洞口探頭,發現自己已在侯府之外的小巷。洞口被草叢遮掩,當他欲整個人鑽出時,突然見頭頂一把刀刺下對方戴著整張麵具,隻能分辨是個身材不錯的男子。季允抬手擋刀,與人周旋幾個回合,看出對方身手略遜一籌,但現下自己卡在洞口,想奪刀反刺並不容易。若真殺了人,反而更難走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