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青手裏捏著安魂符進屋,看了看手中疊成三角的黃符,不由得一笑,隨手扔在了枕頭下麵。


    許星河這個妹妹其實有點意思。


    一行人趕了路,有稍許疲憊,早早就睡下了。套房裏靜悄悄的,這家酒店位置並不當街,隔音效果好,外邊的噪音也沒有傳進來。


    很快就到了十一點整,從這一刻進入子時,是一天中陰陽相接,由陽轉陰,陰氣最盛的時刻。


    套房裏的其中一間客房內,夢魘開始緩緩織就,不著痕跡地將人拖入其中。許星河的房間裏,他原本舒展開的睡顏,忽地蹙起了眉,進而神情變得緊繃驚恐起來。


    下午六點四十四分,他乘坐在某個朋友開的車上,轎車穿行在高速路上,自己不會開車,然而朋友喝了酒,讓他的整顆心都撲通、撲通。


    他本來不想坐朋友車的,可今天是跟妻子的結婚紀念日,他承諾了要及時趕回家。


    然而似乎是怕什麽就來什麽,朋友突然的操作失誤,轎車撞在了護欄上,巨大的撞擊力一下子就將他甩出了車外。


    意外發生得突然,旁邊車道上正駛來一輛滿載的大貨車,距離太近了、太近了,他顫抖著,祈求著,救命呀……救命呀……


    可大貨車沒辦法立刻停下來了,車輪碾過了他的腿、肚子、胸膛,然後是頭……他聽見一聲迸裂的聲音,有什麽迸濺了出來,紅的、白的。


    刺眼的。


    .


    早上八點,套房裏各個房間的人陸續起床,最早的是殷睿,六歲的乖乖穿好了衣服,踩著小板凳在洗漱台上洗臉刷牙完,就坐到軟軟的沙發上等著。


    接連三聲門鎖打開的聲音,另外三人幾乎同時走出來,許白微住的房間跟許星河對門,抬頭就看見他的臉色,一臉的疲憊,還掛著倆黑眼圈,跟熬了個大夜似的。


    範文青倒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看了許星河的模樣,驚訝道:“你昨晚偷牛去了啊?”


    許星河瞥了他一眼,無語,不想說話。


    “做噩夢了吧?”


    許白微隨口提了句,卻見許星河表情變了變,似乎有些心有餘悸。他看向她,眼神複雜,他的確做噩夢了,夢到自己變成了個車禍遇難者,親身經曆了場慘烈車禍,在大貨車下被碾成了一灘爛泥。夢境之細節深刻,他現在都還能回憶起每一個畫麵,實在是太可怕了,簡直就是貨真價實的死亡體驗。


    而那些畫麵裏的場景,就是昨天他們朝湖山市趕過來的那條高速路。


    範文青驚訝地朝許星河問:“你真的做噩夢了?”


    “你呢?”


    許星河沒正麵回答,但顯然就是,範文青搖頭說:“我可沒有,一晚上睡得可好了。”


    客廳裏一時沉默了。


    尤其是許星河,他們都記得昨晚許白微給的安魂符,範文青接了,但他沒要。怎麽就剛好這麽巧?他大半年不做夢的,結果昨晚真做噩夢了。


    但畢竟堅定了二十一年的唯物主義,哪裏是這麽容易三觀碎裂的。許星河覺得是有點太巧了,但並不相信是許白微的安魂符起了作用,想著應該是昨天撞見了車禍現場,範文青又給他詳細描述了畫麵,造成的心理影響。


    這麽一想,就覺得沒什麽了,許星河吐了口氣,看見許白微沒什麽表情的臉,不像昨天那樣微笑著,顯然精神也有些萎靡的樣子。


    “難不成你也做夢了?”


    許白微抬眸,沉默了會兒,點了下頭:“嗯。”


    她沒解釋多的,的確是做夢了,或者說,是被托夢了。已經羽化很久了的師父,從沒入過她的夢,昨晚卻來了。


    老頭子說這個世界的南鬥天樞星隕落,度厄星君的星位空缺,人間就會出現許多異端禍事,比如倒黴、犯罪率提高、疫病……為了保證人間的秩序穩定,必須填補星位,擢升一位神官去履行職責。


    老頭子正跟一群同樣羽化後的高人成為候選者,競爭上崗,一群老頭裏,別人都是正統道士出身,是科班!隻有老頭子一個野路子,憑著一身強盛功德力量,才有資格去跟人家爭一爭。老頭子說讓她積極入世,行善積德,發展香火,為師父的事業添磚加瓦。


    許白微:......突然就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穿到這裏了。


    每一個世界都有每一個世界的神靈,神靈隻有獲取此世界的香火願力,才能被天道承認轉化為功德。


    她行善積德自然是她的功德,但是師父把自己教養長大,師父跟她之間存在因果,她行善積德,師父也能從中受惠。


    許星河一聽她這話,心想果然是巧合,就徹底不把那噩夢當回事了,頓時嘚瑟起來:“怎麽,你的安魂符不起作用?”


    許白微好奇:“你就這麽自信,我做的是噩夢?”


    “看你這沒精打采的樣子,也比我好不到哪裏去,不是噩夢難不成還是美夢啊。”


    許白微沒應他,嗯,的確算半個噩夢吧。


    突然就覺得任重道遠,人死了都要卷,她是老頭子唯一的弟子,怎麽也要把老頭子卷到度厄星君的崗位上,才算個孝徒吧。


    許星河說:“吃完早飯,待會兒先帶你們找家商場逛一圈,換身體麵的衣裳,然後就直接開車回海城了,別讓爸媽看你還穿著這身。”


    許白微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確不大好看,然後看向他:“你掏錢?”


    “……我掏錢。”


    幾人到了商場,許星河主動挑了一堆粉粉嫩嫩的衣服,許白微在鄉下長大,在審美上肯定不行,他作為哥哥管一管妹妹是應該的。


    然而,許白微看著他拿來的那一堆,臉上流露出疑似嫌棄的神情,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徑自挑了挑煙青色長裙走進試衣間。


    許星河:......


    範文青在一旁忍笑,他拉過殷睿,在童裝區給他也搭了一身,男孩子就很聽話了,半點不挑剔,這個哥哥說什麽就是什麽。小男孩兒倒也好打扮,簡單一搭就可可愛愛。


    等許白微從試衣間出來時,許星河、範文青,以及周圍其他客人,皆是眼前一亮。皮膚白皙、身材纖穠合度的女孩子穿著條煙青長裙,簡約溫柔,像山間的雲雨,叫人看見她便覺神清氣爽。


    範文青笑著誇了一句:“很適合你。”


    “謝謝。”


    許星河這下也沒什麽話說了,撇開自己拿的那些粉粉白白的,他審美可沒問題,他又沒打扮過女孩子,都是看見宛宛經常穿這些的。


    他撇撇嘴:“那就走了。”


    一行人又從湖山市出發,逐漸靠近海城。


    .


    此時烏溪鎮外,往日人煙稀少的烏溪,其中一段水流周圍錯落站著不少人,都是在網上預定了來玩兒野外劃艇的客人。


    最近接連兩三天都下雨,昨夜還下了暴雨,烏溪的水位都上漲了不少。被截取用作劃艇活動段的水流,因為山勢流淌而下,水流瞧著有些湍急。


    前麵的一個小皮艇已經劃走了,錢乾跟朋友穿好了救生衣,坐上劃艇,就開動了。


    錢乾笑著跟朋友大聲說:“還不錯吧,很少有這種野外劃艇,全天然環境,山清水秀的!”


    “是不錯,我之前去的地方水渾濁得跟黃河似的,我......”朋友突然察覺不對,說,“這一段水是不是太急了,有點危險吧......”


    錢乾說:“怕啥,我們穿著救生衣呢,烏溪的水也不是特別深,翻了也淹不死。”


    他話音剛落,一轉過頭來,說時遲那時快,小皮艇被水流迅速衝到一處急彎,按照正常緩水速度,皮艇可以順利轉彎,可此時速度太快,皮艇因為慣性一頭撞了上去——


    皮艇翻了,錢乾首當其衝,腦袋精準地往一塊堅硬銳利的石頭磕去,他瞪著眼臉色都嚇白了,卻在電光火石之間,感覺身後有人推了自己一把,腦袋將將錯開了那塊石頭。


    “嘩啦”一聲,朋友跌進水中,又從水裏鑽出來。錢乾翻了個身,爬起來呆愣地問:“剛剛是你推了我一下?”


    朋友抹了下臉上的水,茫然道:“誰推你了,皮艇一翻我自顧還不暇呢,我離你一米多,想推還推不著啊!”


    錢乾坐在地上,不知怎麽的,腦子裏突然就想起昨天在鎮上碰到的那個女騙子。他馬上掏了掏褲兜,抓出了昨天買的那兩枚平安符。


    可他摸出來隻有一張。


    錢乾愣了愣,難道是不小心掉了一個?


    他撚了撚手指,手上沾了些灰黑色的粉末,浸濕了後粘在手上,是從褲兜裏摸到的。可他穿的都是幹淨褲子,兜裏哪來的塵土?


    東子說他沒推,那他剛感覺到的是什麽,還是說是他太緊張了,產生了錯覺。


    錢乾翻身爬起來,說:“不玩兒了,看來是不太安全,野外小活動場地情況不穩定,別真出事了。”


    “行吧,那就回去了。”


    烏溪這一段在山上,他們原路返回,走到山腳要過一條河,烏溪流到山腳,也是注入這條河的,河麵上搭了一座橋,年份估計有些久了,看著有點破舊。


    錢乾剛走到橋上,朋友東子忽然一陣尿急,“誒,你等我會兒,我去找個地方小解。”然後就往後跑了幾步,鑽進了河岸邊的竹林裏。


    他罵了聲“懶人屎尿多”,但還是站在橋上等著,掏出手機來玩兒,打開照相機,準備拍幾張自然景兒。


    大約等了五分鍾,東子還沒回來,錢乾低頭看手機,卻聽見了有人在叫他名字。


    “錢乾。”


    “錢乾……”


    那是個陌生的聲音,比較中性,不太能聽出男女。如果是在城裏聽見有人叫自己,卻分辨不出來嗓音,出於擔心是不熟但認識的人,錢乾可能就答應了。可這趟來烏溪鎮,分明隻有他跟東子。


    那個聲音喊了第一聲,沒得到回應,又喊了第二聲。


    錢乾倒是沒往奇怪的地方想,想循著聲兒看看是誰,緊接著又聽見了第三聲。


    “錢乾!”


    是東子的聲音!


    錢乾這下明白了,前兩聲也是他掐著嗓子叫的,根本就不是撒尿去了,是找了個地兒藏起來嚇唬他吧。


    他哼道:“你爺爺在此!”


    然後就看見東子從竹林裏鑽了出來,東子走上橋,來到他身旁,笑著問了句:“如果我落水了,你願意舍己救我嗎?”


    錢乾麵色古怪,說:“你怎麽突然說話沒頭沒腦?”


    東子卻不答,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堅持問:“你願意嗎?”


    錢乾笑嘻嘻:“你把你錢包餘額都轉給我,我就願意!”


    東子臉上的笑容擴大,嘴角幾乎快咧到耳根,顯得僵硬又怪異,他說:“願意就好,願意就好……”


    錢乾覺得神誌一陣恍惚,感覺眼前的東子皮膚好像白得過分,就像被水泡過一樣……右側貼著腿褲兜的位置突然傳來一陣滾燙,燙得他痛呼一聲,耳邊一陣朦朧過後,又響起東子的聲音,隻不過這次聽起來很著急。


    “錢乾!你是不是瘋了,給老子下來!”東子猛地衝上來,一把拽住差一秒就跳入河中的錢乾,臉色急得通紅。


    錢乾已經爬上了石橋墩子,整個人快翻到外麵去了,東子一把把他拽下來,吼道:“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錢乾如夢初醒,剛才一睜眼就看見自己在橋墩子外麵,整個人腿都嚇軟了,由著他把自己拽下去,才怔怔地說:“剛才我等你上廁所,你好久都沒回來……”


    “狗屁!老子一共就用了兩分鍾!提起褲子走出來就看見你往橋外麵爬,差點把老子嚇尿了,你以為這河水跟烏溪一樣呢?!跳下去能淹過你頭頂!”


    錢乾這下徹底呆住,剛剛他明明等了至少有五分鍾,後麵東子回來……不對,東子剛才沒回來,那他看見的又是什麽東西?


    他渾身一哆嗦,想起剛才腿上的一陣滾燙,急忙伸手往褲兜裏一摸,發現剩下的那個平安符也沒了,這次他沒沾水,兜裏剩下一撮幹灰。


    腦子裏驟然回響起那個美女的話——


    “清心符666一張,我覺得你可能需要,你要麽?”


    “朋友,明天你最好不要近水,也不要隨便答應聽見叫你的聲音。”


    清心符,清心!他剛才是鬼迷心竅了!


    他從前雖然不信鬼神,但也聽過水鬼找替身的故事,剛才要不是那枚平安符的灼燒感讓他動作稍停,東子來不及抓住他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大師!那位是貨真價實的大師!


    錢乾再不敢在靠近水的地方久留,趕緊跟東子離開,回了烏溪鎮,在之前大師擺攤的位置去找她,想要當麵感謝救命之恩。


    他當然是沒找到人,許白微早已經被人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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