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險些以為,我所認識的你不過是一場虛幻。”他垂下頭,盯著手心一筆一畫描繪上色彩的泥片,低聲道,“但是我又想,如果連我也不承認你來過,你就徹底消失了。”他調查了溫連在溫府的過去,從許多人口中得知,自從他來到溫府後,溫連就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不論行事風格,還是言語談吐,都不再像以前的溫連,就連他平日裏說的話,也常常會冒出一些晦澀難懂的東西。崔晏翻閱無數古籍,最後在書上找到答案。他斷定,溫連一定是天上位列星宿的某位神仙,或是一種能夠攝人心智的妖怪,再者還有可能是某個不能轉世投胎的孤魂,附到這具身體上。無論是哪一種,溫連都絕非常人。隻要溫連不是普通人,他就一定可以想盡辦法再見到他。少年帶著些許笑意,緩解氣氛,“我想,興許你是天上下凡救苦救難的神仙。如果不是神仙,那就是一隻善良的狐妖,因為你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有點像小狐狸。二者皆不是的話,我隻能猜測你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為了完成什麽命令,才來到我身邊保護我。”稍頓,他補上一句,“當然,我知道最後這種情況實在太異想天開,你不要笑我。”聽完他一席話的溫連:“……?”笑??他哪還敢笑啊,這小子未免也太聰明了吧。瞎蒙都能準確地蒙出正確答案,這就是男主嗎?“所以我最後認定,你應該是天上的神仙,受了責罰所以被天帝降罪至凡間苦修,隻要我努力供奉塑造你的神像,遲早有一天你還會來見我。”崔晏低聲笑了笑,似乎放下一切重擔,在溫連麵前,無所顧忌地展露出自己最放鬆的模樣。骨節分明的指,在細膩陶泥中不斷攪拌,指腹有一層厚厚的繭,他早已習慣這樣做,反複進行這枯燥乏味的工序,每一道都親自把關,從不假手於人,像是把這件事當成一種虔誠的祈禱。“一開始做得不好,我去問了捏麵人的師傅,學到不少技藝,你看後來就捏得越來越好看了,”他認真地說著,“不過,到後來,我也快要記不得你的樣子,做了很多次,都不好看。所以臉就一直反複做了又改,我怕捏不好,不像你。”溫連怔怔地看著他,腦海裏浮現出當年那個小團子,在這偌大的城隍廟裏,孤獨地用小手一點點捏造著記憶裏他的模樣。這十年裏,他一直在做這件事,並且堅信自己一定會回來。溫連抬起頭,那座神像已經高大到似是快要觸及廟頂,一架破舊的矮木梯擱在角落,神像的腳下略顯粗糙,可越到上麵,衣褶弧度就越發細致圓潤。他明白過來,這是因為,小紅長大了。當初踩著木梯才能夠到的地方,現在抬手就能碰到。大腦一片空白,溫連想象不出小紅這些年究竟是怎麽過來的。也想象不出小紅究竟有多麽難過。分明好不容易得到了救贖,卻眼睜睜看著救自己的人死在眼前。“怎麽了,怎麽不說話?”崔晏笑了笑,手上沾滿髒兮兮的泥巴,衣角也沾染上塵土,像隻灰撲撲的小狗,抬眼看他。溫連挪開眼,穩住呼吸,“沒什麽。”空氣沉靜下來,崔晏似乎看出他的情緒,頓了頓,突然笑道:“至少我真的猜對,以後也不用再造這尊神像了,是不是?”這個問題,溫連更加無法回答,呼吸都慢了幾分。他要怎麽說,說自己很快就會再次離開他?讓小紅再次忍受漫無天日的等待和痛苦,等到十年後才有可能再次見麵?得不到他的回答,崔晏的笑容微微僵滯,手心捧著的泥巴在白皙指縫掉落。半晌,溫連沉氣,輕輕“嗯”了聲。世界沒有因此而崩塌,小紅也沒有因此而消失,他承認了身份,也並沒有受到懲罰。崔晏的眼底很快亮起一簇微弱的光,眉眼緩緩放鬆,湊到他身邊,有些高興地說:“好,等我補好神像,咱們回家吧。”溫連低著頭,沒有出聲。另一邊,崔晏卻已經開始絮絮叨叨地念起來,像是打算把這十年來沒說過的話,一並跟溫連說完:“大夫人若是知道你回來肯定會很高興,不過暫時還是不要告訴他們,否則我擔心他們會以為咱們中了邪。對了,這些年我手藝見長,當初你教我做的紅燒肉我已經會燉得很好了,武英他們吃過都誇我。我一直想著,等你有朝一日回來可以做給你吃,現在總算等到了……”溫連偏頭看他,眸光對視,崔晏的神色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你是不是生氣了?我沒荒廢學業,也有好好讀書的,在家裏一直很聽老爺夫人的話,夫子說我是他最省心的學生,再過幾年我就去考鄉試,拿頭名回來。”聽到這,溫連倏忽抬手,從衣襟內取出一片巾帕,握住崔晏的手腕,沉默不語地一寸一厘地仔細擦過。“唉。”他顫抖著手擦拭,穩住聲線,歎了口氣。巾帕不小心掉落在地,溫連俯下身子去撿,淚珠卻滴在地上,濺開灰塵。傻不傻?傻小孩,一個死人而已,為什麽要惦記這麽久。在這個虛構的世界,溫連已經快要分不清楚,小紅究竟是虛假的角色,還是自己不敢細思的真心。名字是他起的,家是他給的,上學是為了他,學做飯是覺得他會高興,花費十年在城隍廟裏捏神像是認為他是神仙,總有一天可以再回來見自己。小紅的一生,已經被他徹底改變了,就像小紅親手捏出的神像般,小紅也是他一手塑造出來的。他本該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意誌,有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溫連這個名字拴住了他,如同一道枷鎖。分明一開始,他是為小紅才來到這個世界的,現在小紅卻是為了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唉。”聲音微含哽咽,他又歎息,揉掉眼角的淚,卻怎麽也揉不完,眼淚越來越多。他一把將崔晏抱在懷裏,顫抖著歎息了聲,“爹爹對不起你,小紅,我好想你。”崔晏愣在他懷中,胸口的心髒猛烈抽動一下,刹那間,一滴淚從臉側劃過,他趕快悄悄擦掉,在溫連看到之前讓淚痕消失不見。他笑著說,“沒事,回來就好啊……我也好想你。”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溫連,其實說那麽多,我真正想說的隻是這一句而已。*回到溫府,崔晏牽著溫連的小臂,似是擔心一鬆手對方就會從眼皮子底下溜走,熟輕熟路地在青石牆腳下穿梭。“家裏現在欠了很多錢麽?”溫連忍不住問。“家裏沒欠多少錢,是我們擅自想要幫忙找門路掙錢,替他們分擔一點。”崔晏回答著溫連方才的問題。他知道,溫連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便耐心地一個個回答起來。“名字是溫玉讓我改的,入族譜不可用小紅這般草率的名字。當然,我更喜歡你起的名字。”“夫人和溫玉身體康健,你不必擔心,隻是老爺偶爾頭風病發作,疼得厲害些……我?我很少發病了。”“你放心,大家對我都很好,但都不及你對我好。”聽了半天,溫連心裏懸著的石頭總算穩穩落下,隻是還有一點,他鬧不明白,“小紅,你怎麽不喊我爹爹了?”你你你的,聽著他渾身不自在。話音落下,崔晏動作僵滯,沒有回頭,“我們不是說好要暫時掩藏身份嗎,所以,我們還是以同窗相稱。”聞言,溫連放下心來,還以為小紅跟他生疏了呢,他笑著答應,“這主意好,不過哪有互相喊同窗的,不如你以後就喊我哥哥,我喊你弟弟,咱們兄弟相稱。”崔晏愣了愣,有些猶豫,“這樣會不會……”“沒事。”溫連毫不在意地攬住他,發現自己居然還得踮起腳才能夠到崽的肩膀,有些尷尬地撓了撓臉,道:“這不是做戲給別人看麽,私下裏你還是可以喊我爹爹啊。”聽到他的話,崔晏默了默。想不通。溫連為何總是執著於此,一定要當他爹呢?崔晏側眸看去,望見溫連高興的笑顏,還是把話忍住,輕輕應下,“好。”他的神仙這麽做一定有神仙的道理吧。第19章 心上人月朗風恬,萬籟俱寂。天邊似乎都被滿池碧葉荷花映照成青色,偶有幾隻擺尾的鯉魚在船底溜過,藕荷在魚群穿梭的動靜中緩緩搖晃。微風吹皺湖麵,小船漾開清波,草蓬散發著清淡的木香,溫連酒興闌珊,懶懶散散地倚在船頭,素色衣衫襯著湖光天色,靜靜潑灑在船板上。白皙如玉的指,垂在船畔,百無聊賴地撥弄著湖水。好舒服。人生就是應該如此才對。小紅說要帶他去好地方玩一玩,沒想到崽是想帶著他到湖心泛舟,他們便從溫府小廚房偷了幾壺酒,又摸了幾碟小菜。酒足飯飽,溫連喝了不少,腦袋暈暈的,愜意到連翻個身都懶得動,真想就這麽在這艘不知遊蕩去哪裏的小船上,飄一輩子。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扣在他的腦後,溫連惺忪地睜眼。耳邊傳來小紅溫潤的淡聲,“來。”變聲期過了,這小嗓子還真好聽。溫連懶得思考,幹脆把腦袋擱在他手心,下一刻,脖頸後便被塞進一隻柔軟芳香的布枕。躺在枕頭上,溫連滿足的喟歎一聲。有兒子伺候真好啊這就是裝模作樣幾個月,榮華富貴一輩子的感覺嗎?崔晏安靜坐在溫連身邊,恭敬細致地為他斟酒,清亮的酒液落入瑩透的琉璃杯裏,倒映出自己的臉。他看了半晌,抬起頭,又見到溫連像熟睡孩子一樣溫順的睡臉。良久,他輕輕問,“還要喝嗎?”溫連從湖水裏抬起手,哼哼著去夠崔晏手心的酒杯,卻怎麽也握不穩酒杯,“要喝。”手臂分明都軟得沒力氣了,還要喝。崔晏失笑了聲,“我喂你?”“不用,算了,不喝了……”溫連哼哼唧唧地答,翻了個身,懶洋洋地趴在了他膝上。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趴在了哪裏,隻知道怎麽舒服怎麽躺,自然也沒有察覺到頭頂傳來的輕輕吸氣聲。崔晏眸光凝落在他的側臉上,眼睫很纖長,濃密得像一把小扇子,睡著時就跟某種小動物一樣,很可愛。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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