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跡消失了, 是不是意味著,就算他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死法, 仍然有可能會被人阻止。顧斐然救了他,他沒有死成,活了下來。如果他真的要自殺,便不能被外界幹擾,否則就死不成了。溫連抬頭看去,窗外天亮風停,海麵平靜,卻不知海麵之下,有多少暗流湧動。通州的水匪膽子大到敢劫持太子,不可能沒有通州官員從中幫扶,坐收漁利。如果真的有通州官員插手,劫太子、搶賑災糧、以水匪為障眼法封鎖消息,他們的目的可就不止劫賑災糧這麽簡單了。說不定……是想要借機造反。何樓一個小小的通州知府,有什麽膽量支持他造反?溫連想得頭痛,這些麻煩事實在不適合讓他來考慮,都是原書裏的大人物才會思考的問題,比如讓小紅這樣的男主來考慮。也不知小紅現在在做什麽,溫連望著手腕上那串紅木香珠,心底長歎了聲。他有點想見小紅。人在將死之時才覺活得不夠。如果這次能活著回去,他以後就不再想各種辦法從小紅身邊跑掉了,至少在他任務完成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要好好陪伴小紅走完自己最後一程。海麵上,一艘小船吱悠悠地搖來。核桃咬緊牙關,用盡力氣掄著船槳,眼眶紅透,腦海裏全是“江施琅”送他走時的模樣,這次換他回來救江大人了,江大人,千萬堅持住不要放棄啊!“頭兒,那小船回來了!”男人眯了眯眼,落在不遠處的小船上,冷然道,“算他們識相,把他撈上來。”水匪把核桃帶到他麵前,核桃累得喘著粗氣,片刻不敢停歇,開口道,“賑災糧……馬上送過來,正在裝貨!”男人滿意地嗤笑了聲,“來人,去把那個姓江的帶過來。”不一會兒,溫連被人挾持到船頭,手腕被結結實實地捆緊,迎麵吹來一陣風,激得溫連頭腦清醒許多。一隻大手掐住他的喉嚨,迫使他看向對岸,刀尖抵在溫連的心窩,耳邊傳來男人興奮而嗜血的笑意,“那娘們已經死了罷,如果他們敢在賑災糧做任何手腳,老子也會一刀捅死你。”溫連抬眼看向對岸駛來的貨船,斂眸道,“隨你。”崔晏很聰明,隻要冷靜下來一定可以想到辦法。他唯一擔心的是崔晏冷靜不下來。剛才那支箭不知道是什麽情況,溫連猜測應當是崔晏和別人起了爭執,以他那麽固執的性子,偏激起來誰的話都聽不進去的。但願這次不要再出意外。捆在身後的手輕輕觸及後腰間的匕首,溫連深深呼吸,若有意外,他也隻能孤注一擲了。貨船緩緩停靠在客船旁側,核桃努力穩住聲線,喊道:“賑災糧已經送到了,你們、你們把江大人放了。”男人剜他一眼,冷笑道,“先驗貨。”幾個水匪立刻應聲跳上貨船,前去驗貨。溫連屏住呼吸,目光寸厘不移地盯著水匪的動作。他們用刀尖插進盛著賑災糧的貨袋裏,裏麵很快流出各種各樣的米糧,水匪們一件件地排查,最後揚聲對男人道,“頭兒,貨是真的!”溫連懸著的心落回原位。男人露出滿意地笑意,扯住溫連,說道,“好,讓你的人回去報信,把岸上的兵全部遣散,等順利到了岸邊,我自會放人。”溫連微微睜大眼,說道,“你這是什麽意思,貨已經給你,你不肯放人?”“不抓著你,我們怎麽上岸?”男人漠然笑了,“江大人,想必太子殿下應該也料得到這一點,你還是老老實實配合為妙。”溫連咬緊牙關,手中摸到那把匕首,恨不能現在就一刀捅死他。他沒殺過人,也從不敢殺人,這是溫連人生頭一次這麽迫切地想要讓一個人在這世上銷聲匿跡。這個畜生!核桃又一次乘著小船出發去報信。水匪用繩子把兩船鏈接到一起,船帆打開,船隻開始緩緩朝著岸邊移動。溫連不敢輕舉妄動,緊緊盯著岸邊,岸上的軍隊已經開始陸陸續續離開。崔晏究竟是怎麽想的,他要做什麽?溫連不合時宜地想,真tm想給他打個電話問問。男人鬆開他,去檢查那些賑災糧,溫連見他離開,身子貼在船板上,小心翼翼地取出後腰上的匕首。繩子捆得死緊,他費好大力氣才勉強夠到匕首的刀套,溫連將匕首從腰帶裏推下來,額頭微微冒汗。他打開刀套,反手抓著匕首,一點點地割開手上的繩子。溫連會遊泳,現在風平浪靜,隻要他能在快到岸邊時跳下海,肯定可以遊出去。周遭的水匪似乎已經開始慶祝這一次的勝利,紛紛用各種不堪入耳的聲音辱罵著朝廷和太子。溫連權當沒聽見,專心致誌地割著繩子。很快,麻繩在他手腕上落下。溫連鬆了口氣,又提起心髒來,依然把手背在身後,裝作被捆著的樣子抓緊匕首。斐然,多謝你。這把匕首說不準真的會救他的性命。眼看船離岸邊越來越近,溫連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男人緩緩從船艙裏走出,看到空蕩蕩的海岸,心情暢快極了,甚至還有心思同溫連閑話,“江大人,你要怪就怪皇帝把你派到通州,若不是他,你也不會死在這裏。”溫連不回答,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知道,到岸邊自己也一定會死,這群殘忍成性的水匪不會放過他的。男人倒也毫不在意,繼續道,“哎,天命不可違,你錯就錯在事錯主忠非人。下輩子投胎,自己注意點吧。”溫連額頭突突地跳,實在被惡心得不行。馬上要靠岸了,這男人在他身邊,他不好動作,得想個辦法把他支開。他正猶豫思考著辦法,隻聽船艙裏傳來一聲巨響,男人循聲回頭看去。如此絕佳的機會,溫連瞳孔疾縮,毫不猶豫地一刀捅進他的後心,那把匕首像是釘進去對方身體裏般,力道之大,險些讓溫連抽都抽不出。男人痛極怒喊了聲,憤恨地轉頭看向溫連。溫連鬆開匕首,踉踉蹌蹌地後退,靠在船頭,剛想跳船,就被對方一把掐住喉嚨,硬生生從地上提了起來。他沒想到這人居然被捅了一刀還有這麽大的力氣,一時間,眼前湧上黑暗,死亡的絕望湧上心頭。從前的一切漸漸浮現在他眼前,他看到五歲的小可憐臥在雪裏喘疾發作,看到小孩牽著他的衣角喊他爹爹,眼前畫麵忽轉,他又看到了少年立在書院的白荊樹下,墨發垂落,眉目青澀。他看到長大後的崔晏,手起刀落,蒼白的麵容上濺開一片血跡,紅得刺眼。完了,走馬燈了。他的走馬燈居然全是崔晏,離譜。溫連緩緩閉上眼,失語地想,這輩子全圍著這王八蛋男主轉,有苦一起吃,有福他卻享不到了,有點虧啊。“溫連!”溫連愣了愣,努力睜開眼,看到他的走馬燈朝他走來。“我來了,我來了,溫連。”崔晏把他抱進懷裏,狂跳的心幾乎能衝破胸膛,擂得溫連都有些胸痛。原來他沒死,崔晏真的來了。溫連怔怔地看著他,崔晏把他抱得更緊,本來還在隱隱作痛的肺腑被他一抱,差點真吐出點什麽來,他拍了拍崔晏的後背,一邊咳嗽一邊道,“我沒事,先放手。”快給他抱死了。崔晏趕緊鬆開他,將溫連渾身上下檢查一遍,確信沒有其他地方受傷,才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溫連望著他身後,無數暗衛精兵像是神兵天降般從船艙裏走出來,所有水匪都被他們一刀一個殺死,一切好像在做夢似的。“你們怎麽上船的?”溫連震撼地低聲喃喃。貨船上的賑災糧全都被水匪檢查過一遍,用刀子捅進去,流出來的不是鮮紅的血,而是米糧,這說明船上應該確實都是賑災糧沒錯。崔晏伸手抹去溫連臉側飛濺上的血,聲音沙啞,道,“軍隊裏有水匪的接應,若我讓人藏進貨船,屆時必定會有人報信作亂。水匪一旦知道賑災糧裏有人藏身,說不準會直接動手殺你。”他一開始的確是如此考慮,想著讓所有人藏進貨船,直接上船剿匪。臨出發的一刻,崔晏想到溫連在船上分別時的話,溫連讓他冷靜點,這話如同鬼使神差般令他冷靜下來。崔晏改了主意,讓所有暗衛潛入水底,扒著船底以飼時機,就像那些水匪埋伏在水底劫船一樣,兩船相靠,他們再悄無聲息地從水底上船,把所有水匪全部殺了。聽完他的話,溫連總算明白方才為什麽船艙裏會傳出一聲巨響。看來是那些暗衛為了掩蓋上船的聲音故意製造的奇怪響聲,不過這也的確為溫連拖延了不少時間。劫後餘生,溫連感覺緊繃的精神總算鬆懈下來,稍頓片刻,他抬眼看向船艙裏,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船艙內。顧問然立在小榻前,見到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麵容,渾身如墜冰窟,他脫力地跪坐在顧斐然的身邊。指尖顫抖著,掀開顧斐然身上的軟被,水藍色柔紗被血染透,血跡已幹。就在昨夜,小丫頭還吵著要跟他一起去京城,喝醉了酒,扯著他耳朵嚎啕大哭,哭得他耳朵又癢又痛。怎麽會這樣?斐然為什麽會在這裏?溫連走進船艙,看到顧問然,手腳刹那冰涼,他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解釋,對方卻先出了聲。“怎麽死的?”顧問然低著頭,額頭青筋暴起,抬眼看向溫連,一把扯住他的領口,“我問你怎麽死的?”溫連啞然地看著他,剛想說些什麽,卻聽身後崔晏冷然道,“放開他。”顧問然的眸子如同冷刃朝崔晏看去,兩道目光交聚,彼此都看到對方眼底濃鬱的恨意。良久,顧問然甩開溫連,俯身抱起顧斐然的屍身,觸碰到那冰冷的身體,眼淚在眼眶裏溢滿,他強忍住,將牙咬緊,顫巍巍地低聲道,“傻丫頭,誰讓你跟來的,從來不聽哥哥的話。”他把顧斐然抱進懷裏,就像小時候抱她那樣,頭也不回,一步步朝船艙外走去。見他離開,溫連終於忍不住低聲道,“是為了救我,斐然是想救我才死的。她說……她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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