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刹隱訝然:“何以這麽說?”  段折鋒沉思片刻:“隻是一種感覺,就好像……我曾經經曆過三千多年的漫長歲月,隻是在最後被迫忘記了一個人,忘記了關於那個人的所有時光,然後我就失去了三千年。羅刹,你猜,是什麽樣的人會揮之不去地存在於我全部的歲月中?”  羅刹隱說:“屬下不知。”  段折鋒笑了笑,然後說:“至少我在夢中回憶起了一件事我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死在天劫之下。”  羅刹隱便勸道:“既然已經是個死人,就不必為他多費心了。”  段折鋒卻說:“既然有生死,那就在生死簿上。遲早有一天,我會打下冥界,找到那本記載了他名字的生死簿。”  沒有人知道,江辭月的意識就在段折鋒的身後。  無論發生什麽,都沒有人能看見、聽見他。  這是在幻境當中,江辭月已經經曆過了漫長的一生,卻奇妙地在死後見證段折鋒的幻境。  在各自的幻境當中,他們會將彼此遺忘。  也許這就是生離死別的意義。  此時此刻,江辭月看著段折鋒的背影,看著這個本應是天道寵兒的“小師弟”與魔君為伍,甚至與狐妖、食夢貘等妖魔合作,隻為了找到虛無縹緲的自己……  “不要再找了,師弟。”江辭月以悲傷的眼神看著他,“就當我死在天劫之下,你不該找我這幻境裏永遠要有一個人死,另一個人才能活著。你應該在這陰陽倒錯的幻境當中找到那件神器,然後破除這些幻象,從而離開禁地,回到靈犀宗,將這一切撥亂反正……”  可是,段折鋒聽不見。  江辭月眼睜睜地看著,幻境之中,段折鋒以殺道入魔。  妖魔的修煉沒有道門那麽多規矩,他隻管在極致的殺戮找到極致的力量,縱橫於魔域冀、幽二州中,又向鄰近的青州、徐州、梁州、兗州等地不斷侵略。  以他的資質,隻用了八百餘年,便邁入了天魔之境,也早已將羅刹隱真正納入麾下。  江辭月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段折鋒,他心如刀絞:“如果不是因為我,他本該拜入靈犀門,他不會行差踏錯,進入魔道……”  修道中人每跨越一個大境界,就有一次天劫曆練。  然而魔道之人、罪孽深重之人則觸犯天怒,無論在什麽境界,幾乎每一個百年都要經曆一次天雷,稱為“罰雷”無數妖魔就是在這樣的罰雷之下殞命。  段折鋒已經曆過十數次罰雷,每一次都是孤身度過。  唯有這一次天魔罰雷之中,他九死一生。  沒有人知道,萬千劫雷之下,無盡天威之前  江辭月有多想張開雙臂,將小師弟藏在身後。他恨不能拔劍斬斷天雷,對著那冥冥天空之上的天道法則呐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你要處罰,為什麽不先讓我魂飛魄散?段折鋒生於妖鬼覬覦之下,長於魔道環伺之中,難道這也是他的錯嗎?他如果有錯,難道不是命運錯得更多嗎?”  隻是,他的聲音無法傳達給任何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天魔罰雷之下,段折鋒滿頭黑發皆化為銀白,直到十幾年之後才將傷勢養好。  他說自己在天雷中聽到了某個聲音。  所有人都勸他放棄,因為即便如此,段折鋒依然不能想起自己忘記了誰、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段折鋒於是拔出他的劍那是一柄與他共同經曆過十數次雷劫的魔劍。  劍長三尺七寸,名曰“無赦”。  段折鋒以無赦劍,在自己手臂上劃下一道無法痊愈的傷痕。  “若我知道那個人的名字,那我早該將他刻在我身體之上。他就是我的一道傷痕,隻要我還活著,就要一直感到痛苦。”段折鋒輕鬆地說,“可惜,我現在忘記了他的名字,隻記得這種痛苦了。”  從此之後,每隔十年,他都要刻下一道新的傷痕,成為經年累月、越來越深重的痛苦,令他終身難忘。  帶著這些鮮血淋漓的傷疤,段折鋒在數千年間輾轉征戰、縱橫捭闔,帶領魔道追隨者開疆辟土,成為一代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君。  後來,他甚至攻占下了靈州靈犀山,一腳將大衍天數金輪踹翻之後,踩在那金輪天鬼的身上,問他:“你號稱窮究天理、無所不知,那你知道本座在找誰嗎?”  金輪天鬼瑟瑟發抖,說不知道。  “真沒用。”段折鋒麵上帶著散漫無聊的神色,拔出無赦劍刺穿了金輪天鬼的天靈蓋,然後將失去了器靈的金輪一腳踹開,“無趣的靈犀山。無趣的人世間。”  靈犀山上喊殺聲震天,魔道之人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段折鋒站在靈犀山巔時,向下俯瞰著一片仙山景象,忽然抬起了手臂,看向那密密麻麻的傷疤,笑道:“這裏景色不錯,難怪仙道之人喜歡立於雲端,你覺得呢?”  就好像“那個人”真的在他身邊一樣。  而他身旁,江辭月怔然俯瞰,喃喃道:“不該再錯下去了,師弟,不能再錯下去了……”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近在咫尺的段折鋒,可是,後者肩頭的一盞魂火又將他灼傷。  幻境將他們徹底分隔了。  生死兩端,如隔山海。  相思相憶,不能相知。  又數百年後,段折鋒終於能率領數萬萬妖魔為軍,衝破生死阻隔,殺進了冥府之中。  無赦劍斬殺所有攔路之人,無論是妖、是鬼、是仙、是魔,最終都要折戟於段折鋒的劍下,化為他張狂魔氣的一部分。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生靈死者皆殺成一片,而段折鋒衣裳染血,從血與火之中閑庭信步而過,踏上了那座奈何橋。  他看到,忘川河沿岸是鮮紅的彼岸花海,朝開暮落,淒美如血。  “花葉永不相見麽?”段折鋒若有所思,低頭取下一朵彼岸花,撚動片刻後,忽而不屑地嗤笑一聲,“我偏要見他一麵。”  彼岸花跌落入忘川河中,載浮載沉,隱沒在三千弱水裏。  段折鋒取來了生死簿,將上麵記載的億萬姓名遍查一遍。  而江辭月低頭看去,找到自己的生辰八字,卻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母親根本沒有生下雙胞胎,而“江辭月”確實是個不存在的人。  找不到,看不見,聽不見。  為什麽還要堅持他的存在?  江辭月眼中含淚,低頭貼近段折鋒的手臂,仿佛要給他一個並不存在的擁抱。  突然,段折鋒指尖一動,抬手輕輕觸碰自己手臂上那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驀地,他低低笑道:“好疼啊……是你在這裏嗎?”  忘川河沉默地流淌,彼岸花海淒美地盛放。  十萬陰兵已將奈何橋包圍,看向那名桀驁不馴的魔君。  段折鋒笑了笑,並不後退:“這裏有一個我要找的人,我就在這裏等他。三天等不到,就等三年;三年等不到,就等三十年……”  陰兵已近,旌旗蔽日。尺竹伍符,鼓角齊鳴。  數萬萬槍戟槍械都指向他的身形,殺氣衝天而起,日月頓失其光,血色如霧雨籠罩了整個陰曹地府。  無赦劍自鳴而起,落入段折鋒的掌心。  ……  當段折鋒的世界陷入黑夜時,江辭月的世界堪堪天明。  靈犀山上,玉闕宮中,九重鮫紗深重裏。  江辭月忽而驚醒,揮袖驅散了滿殿靈虛香氣。  仙山苦寒,唯有明月蒼柏相伴。  “掌門真人,發生了什麽事?”仙鶴童子問。  “……無事發生。”江辭月未戴金冠,披散滿頭白發,漫步走向空茫大殿,衣袖迤邐,流風回雪,“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惜俱已遺忘。我錯過了一個很重要的人,而且……”  一百八十盞長明燈次第而亮,沒有任何一盞能找到他遺忘的人。  江辭月伸手輕觸手臂,那裏沒有任何傷口,可是……  “……好疼。”第31章 逆生死(4)  江辭月獨自一人前往地府,卻被攔在第二殿前。  第二殿閻羅楚江王親自出迎,禮貌地問他:“不知靈犀劍宗親臨地府,所為何來?”  “為尋一人。”江辭月說,“請借生死簿一閱。”  “生死簿上記載天機無數,即便是化神期強者,也不能承受其中因果,真君確定要如此嗎?”  江辭月道:“我已經錯過了許多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敢問真君,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生辰八字為何?”  “……一概不知。”  楚江王聽後,反倒是笑了三聲,說道:“如此,恐怕本王不能相助。真君哪裏是想找人,隻怕是想將地府翻個天翻地覆。”  江辭月並未答話,隻是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楚江王身上略作停留,似乎要想起什麽,但最後輕輕地搖了搖頭:並不是他。  於是江辭月平靜而深邃的目光越過他,仿佛要窮盡此處黑暗,看到生與死的盡頭。  眉心劍影驀然跳動。  “若我執意要借閱生死簿呢?”江辭月沉靜地問。  “那就請恕我們無禮了。”楚江王後退一步,“泄露天機之罪,就算你願意承受,可我們也不是玩忽職守之輩。來人!”  地府兵力聽得鼓聲號令,就將此處包圍。  “……無欺。”江辭月輕聲呼喚。  神劍祭出,持劍的江辭月目光中卻隻見悲憫,他低聲歎息:“我並不想傷及一人,還請你們後退。”  無欺劍出,霎時間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劍芒。  江辭月明明隻有一人,卻能力敵數萬萬軍隊而不退,甚至緩步向前,如蒼茫大浪之中逆流而上的蛟龍  越過彼岸花海,越過忘川河,走向那座象征世間生死離別的奈何橋。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但是那一刻心髒的跳動,在這數千年來第一次這樣的真實。  隻可惜……  奈何橋上空無一人,唯有橋下魂魄在絕望地呻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最終BOSS的職業素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指尖的詠歎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指尖的詠歎調並收藏最終BOSS的職業素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