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藥落肚,徐應白臉色頓時灰敗了些,抬手低聲道:“扶我到床上去。”那聲音太輕,麵前的暗衛都沒聽到,徐應白心中歎口氣,正要再說一遍時,付淩疑的手握住了徐應白的手臂,扶著徐應白往床邊走過去。徐應白閉著眼睛,剛坐下就開始劇烈地咳嗽,喉間一股血味湧上來,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血卻不受控製地從他的指縫間滑落下來。付淩疑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咬牙切齒地問:“……你、你幹了什麽?”“嗬……咳咳咳、我就是……吃點藥裝病。”徐應白睜開眼睛,氣定神閑地看著臉色難看的付淩疑,“唔,你臉色怎麽這麽差,不會是我嚇到你了吧?”“也不對,”徐應白轉念一想,真心實意地疑惑,“你不應該怕血才是。”付淩疑鴉羽般的眼睫顫了顫,避開了徐應白的目光。“……”徐應白饒有興致地看著付淩疑這副自閉的樣子,想說幾句話調侃一下付淩疑。前世今生,他還沒見過付淩疑這種失了魂的樣子。挺有趣,畢竟他們前世一開始關係算不上好,然而此世的付淩疑卻又有挺在乎自己。因此徐應白見這張臉露出這樣的表情,覺得屬實新奇。然而剛一開口,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徐應白的胸膛起伏不定,肋骨都要被咳斷的樣子。付淩疑倉惶起身去扶徐應白,結果被吐了半身血。徐應白很無奈地看著這攤血,早知道吐那麽快就不割手臂了。而付淩疑的臉色在徐應白吐血後頓時慘白如金紙,與之相反,徐應白反倒十分鎮定。他甚至氣定神閑地對付淩疑慢悠悠道:“唔……給我倒杯溫茶來。”溫茶漱口,徐應白嘴裏的血腥氣淡了些,付淩疑剛把茶杯放回去,太醫就被劉管家領進了門。來的太醫是太醫院院使步思時和院判陳歲,都是太醫院的紅人,步思時更是皇帝與太後的禦用太醫,足見皇帝對徐應白的鄭重。兩個人輪流給徐應白把脈。步思時一邊把脈一邊搖頭,陳歲也是眉頭緊鎖。這脈象細弱衰敗,紊亂非常,確是命不久矣的脈象。徐應白垂著眼,仔細地觀察著兩位太醫的反應。陳歲把完脈小心地將徐應白的手腕放了回去,謹慎道:“步院使,太尉脈象細弱衰敗,確實不好。”步思時默默點了點頭,背對著徐應白對劉管家委婉道:“我和陳院判給太尉開幾服藥,若是不成,就得早做準備了。”這是叫劉管家給徐應白準備後事了。劉管家聞言嚇得差點給步思時跪下來,嘴皮子哆嗦著正想再多說幾句,就見徐應白豎起食指在唇前。那是一個要他噤聲的動作。劉管家把滿肚子疑惑顫顫巍巍咽下去:“多謝步院使、陳院判。”而後把兩位太醫送出了徐府。剛一出門,兩位太醫就聽見房內傳出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和椅子被帶倒的聲音。徐應白咳得去了半條命,肺腑震痛,頭也疼得要裂開,細長的指尖都在發顫,付淩疑把他上半身抄起來,攬著他的肩膀,輕輕拍他的後背,聲音發緊:“……你不是說,裝病嗎?”徐應白抬手抹去唇邊的血,理所當然道:“咳咳……裝病也得裝得像些吧。”而後徐應白慢條斯理地調整好自己的坐姿,從付淩疑懷裏麵出來,靠坐在了床頭,淡淡道:“更何況,咳咳、咳咳咳……我原先就有疾。”咳完一陣,徐應白舒服不少,疲累地將眼睛閉上:“將計就計罷了。”付淩疑站在床邊,抿緊嘴,過了一會兒,艱澀開口:“……什麽病,能、能不能治?”人病了大多會放下點警惕心,若是換一個人被這麽問,或許會輕易地告訴對方答案。徐應白卻睜開了眼:“唔……你問這個作甚?”徐應白語氣向來說得溫和,旁人說起來尖銳質問的話,在他嘴裏跟君子交談似的,像月光下的水。溫和,但冰涼。說完他抬首看向付淩疑。徐應白自知自己幾乎沒有什麽致命的弱點,除了……除了他自己這副一旦發病就極為孱弱的身體。上一世南渡前兩月,也就是開明元年臘月,徐應白記得自己就是在發病時被刺殺,幾乎命喪當場,臥床將近一月才能起身,然後才去的大獄將付淩疑帶出來隨行。那一次之後,徐應白自知用再厲害的藥也活不了多久,瘋了似的透支僅剩的精力給大晉,餘下的百姓和同僚鋪路。而現在……徐應白還想多活幾年,自然不太想把自己的弱點說出去。徐應白捏了捏自己青白的手指節,等付淩疑回答。他眸子清泠泠的,因為剛才那陣難受的咳嗽帶點波光水色,神色也很溫和,卻莫名地壓迫感十足,一眼看過去,付淩疑幾乎條件反射地想給他跪下來。“你……”付淩疑握緊手,努力看向徐應白的眼睛,“我不是想害你。”“嗬……但願,”徐應白深吸一口氣,垂首溫聲道,“我就是有點舊疾,看著唬人,不必擔心。”說完徐應白靠著床頭,不一會兒,竟疲憊到閉上眼睛睡了。付淩疑站在原地等了兩炷香的時間,從徐應白的綿長平穩的呼吸聲中猜測徐應白應是睡熟了,才伸出手托住徐應白的頭和身子,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平。徐應白蒼白如玉的臉虛虛搭在付淩疑的掌心,柔軟的發絲從付淩疑的指縫滑落。付淩疑極輕極輕地,將徐應白放下。徐應白“病”了幾日,日子很快就進了臘月。這次刺殺,將徐應白出征一事給攪黃了朝廷自然不可能讓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在寒冬臘月領兵打仗。不然嘉峪關還沒到,主帥就先病死了。徐應白在病中上疏,舉薦了忠義侯蕭陸領兵前往。朝臣嘩然。忠義侯蕭陸確實打過仗,也忠心耿耿,但敗多勝少,侯爺的爵位也是承襲祖上而來,派這樣一個人和阿古達木打,不是把國土拱手讓人嗎?更何況……前些日子陛下不是才罰過蕭陸,徐應白此舉不是在下陛下的麵子麽?魏璋因此大為惱火,卻又礙於朝臣當前,沒表現出來,回去就怒氣衝衝地去太後焦婉商量對策。焦婉此時正在慈寧宮內和皇後焦悟寧親親熱熱的說話,焦悟寧摸著自己的小腹,笑得一派甜蜜。她看見魏璋進門,忙起身行禮,本以為會得魏璋憐惜,卻不料魏璋甩手就把她推開。焦悟寧猝不及防尖叫一聲,差點被推到,好在身邊的宮女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皇後可是懷了皇嗣,若有閃失可就大禍臨頭了!焦悟寧委屈地看向魏璋和焦婉,卻沒得到半點安慰,反倒是魏璋不耐地看了焦悟寧一眼:“朕與母後有要事相談,你怎麽還站在這?”焦婉正在一臉淡然地喝茶,並未有什麽表示。焦悟寧揪了揪帕子,一臉委屈地走了。焦婉見焦悟寧走遠,這才放下茶杯,不輕不重地訓了魏璋一句:“皇後懷著皇嗣,你得仔細著些。”魏璋不耐:“不就懷個孩子,能有多金貴?母後,兒臣這次來找您是有正事商量的。”他一五一十將事情說了一遍,焦婉皺緊眉頭:“劉公公那邊對此如何說?”“劉公公說,”魏璋翻了個白眼,對自己母後還要過問劉莽的意見頗為不耐,“蕭陸可用,把不同意南渡的人送走,也省得礙眼,等打了敗仗,也正好削掉爵位,滿門處斬。”焦婉點頭:“劉公公說得有道理,按如此即可,怎麽還來問母後呢?”“話雖如此,可這下了兒臣的麵子!”魏璋激動,“這要兒臣怎麽麵對那些朝臣!”“你是皇帝,怎麽不敢麵對?”焦婉心疼地哄道,“也就這一下而已,他打了敗仗,有得是你出氣的時候!”“到時候要殺要剮,還不是你這個皇帝說了算。”焦婉這一番話讓魏璋心氣順了不少,仔細一想也的確如此,終於點頭應下了。很快,任命忠義侯蕭陸為主帥的聖旨就發到了忠義侯府。蕭陸帶著家眷接下了聖旨,十分憂心忡忡。誰也沒想到徐應白會舉薦他前往戰場,蕭陸自知自己算不上什麽出色的將才,除卻一番忠心,幾乎什麽也算不上。對上烏厥驍勇善戰的阿古達木,幾乎贏不了。一旦戰敗,滿盤皆輸,不止國土讓人,侯府也會蒙難。正當蕭陸憂心之時,一名小廝模樣的年輕人扣響了他的府門,將一封信遞給了他。信上僅一行字:“蕭侯爺,明日午時,仰嘯堂見。”最後是遒勁有力的幾個字:徐應白敬上。第13章 酒樓蕭陸將信將疑,但還是依言在第二日午時來到了仰嘯堂。仰嘯堂是長安最興盛的酒樓之一。酒樓裏麵裝潢貴氣,炭火不斷,更有許多伶人在此賣藝,冬日有諸多達官顯貴來此飲酒作樂,借酒暖身。蕭陸剛一進門報了身份,便有店小二笑盈盈地上來引他往二樓走。二樓有獨間,小二將蕭陸引到其中一扇門前,屈身道:“大人,就是這了。”蕭陸伸手推開門,看見一個穿著厚重狐裘的男人正坐在案前斟茶,見他推門進來,隨即溫聲喚道:“侯爺。”正是因為重病幾日沒有上朝的徐應白。徐應白示意蕭陸在自己麵前坐下,語氣抱歉:“我身體抱恙,便以茶代酒,還望侯爺見諒。”蕭陸卻沒工夫計較這些,急急忙忙道:“太尉大人,您為何要舉薦本侯為主帥,本侯打不過那烏厥人……”他不是沒上過戰場,可敗多勝少,碰上勇猛衝擊的烏厥騎兵,除了四下潰逃,也做不了其他的。“不用侯爺打得過,”徐應白將沏好的茶遞給蕭陸,“隻要將阿古達木擋在嘉峪關外即可。”蕭陸愕然。不用打得過?“阿古達木此次南下攻城,是為奪糧,如果嘉峪關久攻不下,糧草不足,他自會退去。侯爺隻需修築工事,操練士兵,堅守不出,若見其主動進攻,以防守為主,耗著他便可。”徐應白不疾不徐地解釋:“應白看過侯爺的戰報,也看過這些年來的戰事錄。侯爺雖是敗多勝少,但敗幾乎都在進攻戰,而獲勝則多在守城。”“侯爺有守將之能,”徐應白道,“應白信您能守住嘉峪關。”蕭陸聞言心中微動,自從戰場退下以後,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相信他的能力。知遇之感湧起,蕭陸又聽見徐應白繼續道:“如今嘉峪關缺少兵馬,”徐應白歎了口氣,“紀明善戰不善守,此戰還得仰仗侯爺。”蕭陸雖已有心,但還是有些疑慮:“可本侯已經有數年未上戰場,嘉裕關事關重大,雖聖旨已下,但本侯實在不敢應戰,稍有差池,大晉不保,本侯就是千古罪人,侯府滿門也……。”他的疑慮,徐應白自然也看得分明。他入世之前,雖大半時間是待在玄妙觀,卻也逛過大晉江河,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不會不懂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