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起嘴角又放下,很輕地問:“我是不是快死了。”陳歲欲言又止。沒等他開口,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輕微地動了動,聲音很溫和,像是在說一件不痛不癢的事情:“也是……都這樣了,也確實……咳咳活不了多久了。”“老師!”魏珩扯住他的衣袖,嗓音發顫,“別這樣……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徐應白勉力抬起手,擦掉了魏珩眼角的淚水,小聲說:“……都要、咳咳、當皇帝了,怎麽和靜……靜微一樣愛哭了。”魏珩被這麽一說,更憋不住了,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另一邊,陳歲默默地看著徐應白:“大人,若能伐骨洗髓,或許還能掙一線生機。”徐應白靜靜地看著陳歲,垂下眼睫,沒有說話。陳歲囁嚅了一下,也沒說出口,顯然他也沒想到,劉聽玄口中的“朋友”會是徐應白。他們都知道,如今的條件,想要伐骨洗髓簡直難上加難。行軍路上去哪裏找那麽多藥材,又去哪裏找那麽多高明的大夫?更何況,他們很快就要進軍長安了,戰場上一瞬之間萬象變化,哪裏能耽擱那麽久?“用藥吧,”徐應白淡淡道,“如果用最猛的藥,我能撐多久?”“大人,”陳歲艱難地搖了搖頭,一字一頓開口道,“您已是強弩之末,單純用藥除了減輕痛苦以外已經起不了什麽作用了!”徐應白聞言沉默了一會兒。這簡直是最壞的結果。“按現今的狀況,若不伐骨洗髓,”陳歲接著道,“大人好生養著,約莫能撐一兩個月。”“至於確切時日,”陳歲慚愧道,“我學藝不精,還不到能診出確切時日的地步。”沒想到,徐應白聞言居然輕輕彎起了眼角。他笑得很溫和,唇瓣上枯槁暗紅的血跡觸目驚心。“一兩個月啊……打個對折吧,”徐應白溫聲道,“若是運氣好,或許能再見一麵吧。”魏珩和一眾暗衛頓時無言,有暗衛悄悄紅了眼眶,轉過身去抹眼睛。他們都知道徐應白話中的意思。魏珩吸了吸鼻子,抬手惡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揚起一個難看的笑,也不知是在安慰誰:“會的……老師,一定會再見的。”遠在萬裏之外的幽州城,付淩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他忍不住抬眼望向天邊遙遠的明月,大風層層疊疊,厚重的黑紫暗雲漸漸遮住那清淡的月光。付淩疑感到一陣難以抑製的心慌。他忍不住用左手撫上右手的手腕,那上麵扣著一根沒有任何配飾的普通紅繩。這麽一動,他身上的傷口皸裂開來,肩膀那裏一道深深的砍傷血肉模糊,軍醫包紮得太急,並不仔細,繃帶被血洇透,隱約能看見白骨。但付淩疑卻不得疼,那根紅繩跟麻沸散似的,短暫地讓他忘記了自己身上還有傷。大軍徐徐進城,幽州留守的官員向他們呈上降書。這些官員們戰戰兢兢,兩股戰戰地將大軍迎進了幽州城。付淩疑勒著韁繩,又看向天邊,月亮已經被完全遮住了。他憂心忡忡地轉過了頭,烏黑的眼眸壓著一團難以言喻的慌張。“我們什麽時候離開幽州。”付淩疑問身前的李毅。他升遷很快,因為殺人足夠凶狠,又識文斷字會兵法,如今已經是李毅的副官。“過兩日吧,兵馬需要休整,之後還得收拾齊王的兵馬,”李毅將降書拋起又接住,眉頭一挑,沒個正形樣,“怎麽,你又想你家太尉了?”付淩疑緊緊盯著手上的紅繩:“……嗯……”“我……”付淩疑眼眸昏暗,壓抑著心底的不安,啞著嗓子道,“我想現在……就見到他。”第82章 下雪可是付淩疑不能去見徐應白。遙遠的路途和未結束的戰爭拖慢了他的腳步。他走不了。大軍攻下幽州一番休整之後迅速南下, 一路急行軍往渭水趕去,堵死齊王逃亡的道路,不給他割據一方東山再起的機會。他們在半途就找到了齊王的主力, 李毅悍然出兵, 對著齊王就是窮追猛打。與此同時, 徐應白帶著的玄甲衛已經完成了對長安的全部包圍,兵馬分七路圍攻長安。冷然的秋風下,葉永寧輕甲在身,長/槍在手,帶領一路兵馬離開定襄城, 城樓上, 葉永儀和焦悟寧給他們送行。葉永寧回身擺手告別,轉頭就策馬帶著大軍離開。十七被焦悟寧抱在懷裏, 好奇地看著千軍萬馬頭也不回地離去。幼子無知,她還太小, 不懂得此時此刻地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麽,也不明白為什麽抱著她的母親會紅著眼眶。她用牙床啃著自己的手指, 見眾人都不說話, 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感染到, 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嬰孩嘹亮的哭聲並沒有傳到葉永寧那裏, 她耳邊是呼呼風聲, 帶著她趕赴戰場。七支兵馬對長安的合圍, 其勢之凶悍讓人咋舌。徐應白因為日益頹敗的身體沒能再上戰場,隻能待在後方調兵遣將。戰事打了快二十日, 輿圖上長安城門幾次易幟, 爭奪異常地激烈。傳令兵一個接著一個狂奔進營帳,又一個接著一個從營帳狂奔而出。“報葉將軍奪下安化門!!!”“報通化門求援!!!”“報明德門已被馮將軍攻陷!!!”…………戰報被傳令兵一次又一次傳進大營, 每一次都能看見徐應白穩穩地坐在輿圖前麵。他冷靜而認真地聽完傳令兵的帶來的消息,根據戰報一次又一次地分析軍情,調整作戰計劃。他的冷靜和淡然讓所有人都心安,因此戰場上瞬息的輸贏和城門反複失去又反複奪回的城門沒有打擊到玄甲衛的信心,反而越戰越勇。城內,肅王和寧王頂著巨大的壓力守著長安的十二道門。他們沒想到徐應白能和他們耗那麽久。徐應白占有長安周圍的城池,糧草補給源源不斷,而長安通路被徐應白四麵切斷,成了一座孤城。戰事本來就消耗巨大,在這樣的狀況下,長安的補給已經消耗殆盡。肅王煩躁地看著麵前的輿圖,最後忍不住把躲在角落裏的劉莽揪出來,咬牙切齒道:“你不是說他要死了嗎?!你不是說他中了血千夜嗎?!他為什麽還活著!!!”劉莽佝僂著腰:“奴婢發誓!奴婢說的一切都是千真萬確!千真萬確!”肅王:“千真萬確?那他為什麽還這麽活蹦亂跳地來攻打我們!”他眯了眯眼:“你莫不是在騙我們!”劉莽大聲道:“奴婢不敢!奴婢若有半句虛言!必遭天打雷劈!!!”他話音剛落,渾身髒灰,傷痕累累的傳令兵踉蹌著跑進了大營,剛一開口就摔在了地上,後背插著四五根鐵箭。“嗬呃……朱雀門……被攻陷,”傳令兵張口就是鮮血,“敵軍……已進朱雀……朱雀大街……快”他話沒說完,頭就一歪,徹底斷了氣。在他斷氣的那一刻,長安城內傳來轟隆轟隆的巨響!千萬鐵蹄已進長安!烏壓壓的士兵後麵,徐應白在萬眾矚目下騎著馬進了朱雀門。“傳令,投降不殺,”徐應白語氣冷肅,眉目含霜,“若有抵抗,殺無赦”“若能斬殺寧、肅二王者,賞百金,提供線索者,免罪賞十金。”“傳令”千人呼萬人喊,呼號震天。玄甲衛嘶吼著傳遞徐應白的命令,聲浪從中間傳至外圍,聲勢浩大地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北府兵和驃騎軍已經無力再抵抗,隻能四下奔逃。寧王和肅王趁亂想要逃出長安,他們換上了平民的裝束,裝上了自己的財物就分道揚鑣,飛奔出逃。劉莽一瘸一拐地走在他們身後,剛才肅王一氣之下打瘸了他一條腿。他滿懷恨意地看著他們兩個逃跑的方向,耳邊傳來玄甲衛洪亮的喊聲。劉莽陰惻惻地咬了咬牙,突然扔掉手裏的拐杖,坐在地上指著兩個相反的方向:“寧王和肅王跑了!我看見了他們!他們往那兒跑了!!!”負責搜查的玄甲衛訓練有素地分了兩路狂追而去!劉莽癱坐在地上,看見遠處的肅王被一名玄甲衛飛身壓在了地上,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然而不一會兒,劉莽猖狂的笑聲就像雞被掐住了脖子一樣停住了。一雙黑靴停在他前麵。劉莽從下往上看過去,在看清來人全臉時,全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魏珩穿著一身輕甲,剔透而毫無波瀾地目光看著劉莽。他神情殊無笑意,嘴角卻揚起了一個溫和的微笑,十分有禮地看著劉莽:“真巧啊,這也能遇見。劉大人,好久不見,還記得我說過什麽嗎?”劉莽慌張地往後麵挪動身子,魏珩身後的幾名士兵已經在魏珩的示意下越向劉莽。魏珩淡淡地轉過了身,帶著其餘人繼續追擊。他的身後,傳來劉莽驚天動地的慘叫和求饒聲。長安城內的戰鬥從淩晨到夜晚,至深夜方才結束。城內烽火狼煙,哀嚎遍地,整休完畢的兵馬在各路將軍的帶領下打掃戰場和追擊殘餘。徐應白終於得了一絲半點的空閑。他在深夜走上長安宮城前往宣政殿的三千級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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