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雪覆蓋下的長階上,立著一個身形搖晃,步履蹣跚而踉蹌的人影。“頭兒?!”孟凡差點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益州軍不是還有七八天才回來嗎?他飛快地朝付淩疑那跑過去,等看清付淩疑現下的模樣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從來沒見過付淩疑狼狽成這個樣子。付淩疑渾渾噩噩地抬頭看向孟凡,烏黑的瞳眸映著飛雪,嗓音沙啞失色:“徐應白呢?”聞言孟凡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神色難辨,一時半會兒不知如何作答。付淩疑死死盯著孟凡,眼神陰翳而癲狂,如同一隻即將暴起的狼。然而他的語氣卻平靜至極:“我問你,他人在哪裏?”孟凡被看得下意識後退兩步,艱難地開了口:“頭兒,你先聽我說,主子他……他剛剛……”要怎麽說,說徐應白重病纏身,很快就要伐骨洗髓,生死不明?孟凡說不出口。在死寂的沉默裏麵,付淩疑恍然明白了什麽,他看向孟凡身後的那群暗衛,他們守在宣政殿偏殿,偏殿朱紅的大門緊閉著。下一瞬,付淩疑發足狂奔,瘋了一般往那扇門衝過去!他一步一個血腳印,衣裳的顏色越洇越深,孟凡猛地反應過來付淩疑身上有傷,腳上甚至都沒穿鞋。“頭兒!”孟凡被這一幕嚇得肝膽欲碎,對著那群暗衛喊道,“按住頭兒!快!”暗衛們立刻手忙腳亂衝過去攔住付淩疑。但他們都沒料到,都這樣了,付淩疑掙紮的力量仍然不容小覷,暗衛們五六個人一齊上陣,用盡全力才勉強把渾身是傷的付淩疑按進了雪地裏麵。雪地很涼,付淩疑掙脫了一隻手,四根手指費力地按上偏殿的第一層長階。他竭力仰起頭,眼眶通紅,目光觸到那扇已經關閉的門。他不甘地看著,烏黑的眼睛裏麵泛起一陣水光。就差一點……如果再快一點……而門內似乎傳來一陣又一陣痛苦的呻/吟。付淩疑全身顫抖,掙紮著往前靠了一點,而後他感覺後脊一痛,眼前一陣發黑,眼前的一切都越來越暗,成了一連串灰黑色的模糊影子。然後他的頭砸在地麵上,失去了意識。孟凡手裏拿著一根針,心有餘悸地看著躺在地上的付淩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而後他抬起頭,擔憂地看向偏殿。偏殿內,陳歲滿頭大汗地給徐應白施針,熱氣蒸騰的藥浴將徐應白蒼白的皮膚燙得通紅。每一根針紮下,他都會發出痛苦的悶哼,而後就會有黑血從他唇邊溢出來。一旁的藥童會用幹淨的布巾將那些黑血給擦掉。熱水被那些血染上了深色,侍女們來來回回將水換掉。伐骨洗髓的疼痛讓徐應白的意識時斷時續,亂七八糟毫無規律可言的場景在他眼前閃過,仿佛人將死之時走馬觀花的幻覺。殿內,劉聽玄抽出最後一根針,對準徐應白最後一處命穴,謹慎而緩慢地往下紮,等針入了十之二三,劉聽玄微微用力,將針一下子推至一半。“嗬”一聲悶哼響起,徐應白疼得昂起頭,腰背弓起,而後又迅速脫力,軟綿綿地往下滑。耳邊似乎又傳過來聲嘶力竭,淒厲痛苦的哭喊聲。“徐應白……徐應白!!!”“你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順至之時,”忽然,一個恬靜而溫柔的女聲響起來,“阿娘以後叫你應白好不好?”第84章 應白(1)這是正德十三年的秋日。還未滿五歲的徐應白趴在徐美人的床邊, 眨巴著剔透的琥珀色眼眸,拉著徐美人的手問:“阿娘要好起來了嗎?”他戴著小道帽,眉間點一顆朱砂, 手裏拿著一隻徐美人剛剛編好的草蝴蝶, 看起來玉雪可愛, 不過因為先天不足,他的臉色不是很好,也不如平常的普通小孩看起來結實。徐美人半倚在床頭,她消瘦而蒼白,一張臉美得驚心動魄, 她認真的看著徐應白的眼睛, 眼底有化不開的哀傷。她的性命已經快走到盡頭,如今不過是回光返照, 她很快就會閉上眼睛,長眠不起。但她不能這樣和徐應白說。“阿娘也不知道, ”徐美人伸手揉了揉徐應白的腦袋,撒了一個謊, “大概很快就會好起來了。”徐應白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等阿娘好了, 就可以吃小點心了。”徐美人無聲地笑笑, 從枕頭裏麵拿出一塊綁著紅繩的, 紅白相間的玉。“嘉陵有娛神節, ”徐美人說, “這是小時候娛神節的巫祝送給阿娘的,說是能保平安。”她將玉佩係在徐應白的腰間。“阿娘把它留給你, ”徐美人的聲音越發虛弱, “希望它能保你一生平安無憂。”徐應白懵懂地看著徐美人,徐美人又揉揉他的腦袋, 輕聲說:“應白以後要聽師父的話,要做一個好人。”說完,徐美人的仿佛困倦了,緩緩將頭靠在枕上。“阿娘是不是困了,”徐應白眨巴著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娘親,小聲道,“我給阿娘唱曲兒,哄阿娘睡覺。”徐美人靜靜地看著徐應白,點了點頭。垂髫小兒稚嫩的嗓音傳過來,徐美人漸漸紅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佯裝睡著,實則悄悄看著徐應白的狀況。唱著唱著,小孩就累了,趴手邊搖頭晃腦地睡著了。睡夢裏,徐應白恍恍惚惚地聽見娘親的聲音。“遼遠,”徐美人說,“應白就交給你和觀主了。”不知過了多久,徐應白從夢中醒過來,他發現自己不在母親的房間,而是在師父玄清子的寢房裏麵。他赤著腳下了床,從出生後就一直沒剪的烏黑長發烏溜溜垂到腳踝。他不安地四處張望,跑出了玄清子的寢房,期間還被長長的衣擺給拌了一跤,跌跌撞撞往徐美人的住處趕過去。等到了,他探頭往裏麵望,徐美人的住處空無一人,梁上懸掛著潔白的綢布。“阿娘,”小孩的聲音很委屈,“阿娘去哪了?”身後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徐應白轉過頭,看見了玄清子。青年逆光看著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師父,”徐應白小聲問,“阿娘去哪裏了?”玄清子蹲下身將小孩抱起來,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她……她去了,很遠的地方,等到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這是徐應白人生中,經曆的第一次分別。玄清子本想瞞著他久些,但徐應白實在是太過早慧,沒過兩天就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他抱著母親的牌位死活不鬆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玄清子和道觀裏麵的師兄弟、師姐妹焦頭爛額地哄了兩三個時辰都沒哄好,最後竟然硬生生哭到暈了過去。把道觀所有人都嚇得夠嗆,急急忙忙背著他下山找大夫。他自母胎出生就身體不好,道觀裏麵又幾乎沒有過這麽小的孩子,因而大家都寵著護著,極盡小心,生怕他生病。小時候嬌氣的性子就是這麽被養起來的。而自徐美人去世後,又因為身體不好,時常生病,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小徐應白變得很愛哭,動不動就掉眼淚,玄清子沒辦法,隻能整夜整夜地守著,生怕人厥過去就醒不過來了。有一次,徐應白發現自己師父不睡覺守著他,自那以後,徐應白晚上哭就不出聲了,疼了就咬著被角或是手指,無聲無息地嗚咽著。玄清子發現之後心疼得要命,拍著徐應白的背安慰,結果惹得孩子委屈起來,一整晚嗚嗚地哭,差點又厥過去。好不容易熬到正德十三年的冬至日,徐應白滿了五歲。那時他身體終於好了一些,玄清子背他下山買生辰禮。這是徐應白第一次下山,他穿著厚厚的衣裳,外頭罩著一件雪白的連帽披風,整個靠在玄清子寬厚的背上,好奇地看著市鎮裏形形色色的大人小孩。玄清子給他買了一大串糖葫蘆,他咬著糖殼和玄清子坐在了一個賣餃子的小攤子旁邊,因為有些怕人,又怕走丟,躲在玄清子腿邊,死死抓著玄清子的衣角不肯鬆手。賣餃子的攤販生意不太好,愁眉苦臉地數著錢幣,他們有三個兒女,哥哥叫大虎,身材像個小牛犢,弟弟叫二虎,瘦得像個麻杆,妹妹叫綠水,紮著兩個小辮,三個人穿著破舊的棉襖,目不轉睛地看著徐應白手裏麵的糖葫蘆。徐應白看看自己手裏的糖葫蘆,又看看三兄妹那渴盼的眼神,把自己手裏的糖葫蘆遞過去給那叫綠水的妹妹,乖巧道:“我吃不下了,給你們吃。”綠水眼睛發亮地把糖葫蘆接過來,咯咯笑著道謝:“謝謝小哥哥!”孩子之間的情義建立起來很簡單,徐應白很快和他們混熟了。玄妙觀裏麵隻有他一個小孩,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同齡人,第一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夥伴。幾個人亂七八糟地玩了一下午。自母親去世,徐應白第一次玩得這麽開心。玩了半天,三兄妹才知道今天是徐應白的生辰,他們摸遍身上破舊不合身的棉襖,也沒摸出像樣的生辰禮,他們尷尬地笑笑,有些羨慕地看著徐應白幹淨厚實的衣裳。他一看就是被養得極好的富貴家小孩。最後是綠水撿了幾根雜草,給徐應白編了一個草環戴在頭上。徐應白開開心心地摸著頭上的草環,給了他們三個人一人一個擁抱。而後徐應白悄悄將自己厚實的連帽披風脫下來,擺在店裏麵的角落。他覺得自己的衣裳綠水大概能穿上。“等春天夏天你再來找我們玩,”臨近分別時,大虎笑著說,“我帶你下河摸魚。”“你們會一直在這裏嗎?”徐應白有些困了,揉著眼睛問,“我怕我找不到你們。”大虎沉默了一會兒:“應該吧,我們明年春天再見,你記得來。”承諾就此許下。回程路上,玄清子還撿了兩個乞討的女娃娃。姐姐叫葉永儀,妹妹叫葉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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