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經微微發亮。宮道盡頭終於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徐應白緩慢地朝著付淩疑的方向走去。他跪得太久,膝蓋發疼,腿也發麻,走起來非常的艱難。付淩疑緊緊盯著徐應白一會兒,在徐應白剛走到門口時快步走了上去。“徐……”付淩疑剛一開口,眼睛就微微瞪大,慌亂地伸手去扶徐應白的肩膀,“徐應白!”徐應白兩腿發軟,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往下跌去,他嘴角溢出一絲觸目驚心的血線,眼睛閉著,頭軟軟地垂向付淩疑的胸膛。緊接著,他嗆咳了兩聲,血沫落在狐裘那一圈柔軟的白毛上。那是徐應白第一次在付淩疑麵前暈倒咳血。付淩疑當機立斷將人帶上了馬車,著急忙慌往徐府趕,等到了又把把徐應白抱回寢房,隨意找了幾件中衣,幹脆利落地要把徐應白染血的髒衣服換掉。然而他扒開徐應白的衣裳,整個人卻狠狠一頓,手都有些顫抖。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徐應白的身上有著許多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胸口的箭傷再往下一點就會貫穿他的心脈。付淩疑眼睫顫了顫,然後迅速地閉上眼睛又睜開,有條不紊地把徐應白身上的衣服全部換掉。前來診脈的大夫來得很快,一邊給徐應白把脈,一邊直歎氣搖頭。而徐應白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冬日的傍晚天色暗沉,寢房內還沒點燈,一切看起來都很昏暗,隻有擺在離床不遠的炭火盆發出猩紅的火光。他看見付淩疑跪在他床頭,緊緊地盯著他。“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付淩疑猝然開口。傷?徐應白下意識摸了摸心口往上的位置,波瀾不驚地開口:“這與你無關。”付淩疑抿了抿唇,沒有再問下去。“診脈的大夫說,”過了一會兒,徐應白又聽見付淩疑沙啞的聲音,“……你沒救了。”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動了動。他以為付淩疑是在高興他終於要死了。“是啊,確實沒救了,”徐應白咳嗽著,輕聲開口,“也許明天……也許後天,我很快就會死了。”付淩疑目不轉睛地看著徐應白,眸色沉沉,臉色掩映在昏暗的灰影中。“所以也許不等我放你走,”徐應白對著付淩疑笑了笑,嗓音溫和,“你就自由了。”聞言付淩疑謔一下站了起來,死死盯著徐應白一會兒,然後又猛地跪了回去。付淩疑頭一次這麽想讓一個人別說話了。他深吸一口氣,想到之前種種,頹然垂下眼睫,不敢再開口,也不敢再看徐應白了。第88章 應白(5)宣政殿偏殿內, 血腥味與清苦的藥味混合在一起,彌漫在空氣中。付淩疑站在離屏風不遠的地方,雙目通紅充血, 盯著屏風上那一動不動的淺淺灰影。伐骨洗髓法子危險, 容不得一絲半點的差錯, 屏風內除了太醫藥童和定時換水的侍女,誰也不能進去。周圍的暗衛擔憂地看著自家頭兒。他們頭兒自從醒過來以後就一直在屏風外麵守著,人幾乎不吃東西,也不睡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風裏麵屬於徐應白的那道剪影。機械得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 又執拗得像一條失去主人的狼犬。不論怎麽勸都不願意離開。他從白天守到夜晚, 又從夜晚守到天際微微發白。在漫長又難熬的等待裏麵,付淩疑一言不發, 烏黑的眼眸沉澱著壓抑而又哀戚的暗光。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那時, 他也有整日整日跪在一旁,守著徐應白的時候。那是付淩疑留在徐應白身邊的第三、第四個月。徐應白著手準備南渡的事宜。雖然在徐應白看來, 還遠遠不到要南渡的時候。前朝南渡都是外族打到了都城, 實在不敵才會被迫遷都江南, 在江南再建政權以維持王朝的統治。然而如今烏厥隻是打下了幾座城池, 魏璋就嚷嚷著要南渡。他隱約猜到了緣由幾何, 但已經無力阻止。世家大族十之八九都被收買, 朝廷命官懼怕世家和皇權的雙重威逼利誘,大都緘口沉默。魏璋叫著要南渡的時候, 除卻徐應白, 也就隻有梅永和一個年輕的官員還有兩三名人微言輕的武官出來反對。這根本是蚍蜉撼樹,毫無作用。但好在, 魏璋最後還是將安排南渡的事宜交給了徐應白。朝堂上大都是屍位素餐之人,這樣龐大的安排,沒有幾個人願意擔起來。這對於徐應白來說是個好事,除卻後宮以外,他可以盡他的能力調動人事,安排好長安和靠近嘉峪關的幾個郡的布防事宜。徐府書房的燈火徹夜不息,徐應白竭盡全力將自己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好。付淩疑看不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卷宗和輿圖,但他看出來,徐應白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要蒼白,幾乎可以用麵無血色來形容。他替徐應白感到不值。這些人,這個天下真的值得徐應白這樣做嗎?此時天又很冷,雪下得極大,即便書房裏麵燃著一盆炭火,徐應白有時還是會被冷得全身發顫。付淩疑跪在不遠處守他,看他寫一會兒停一會兒,握筆的手都在顫抖,偶爾還會發出劇烈的咳嗽聲。每次聽到那一陣近乎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付淩疑都會想,再這樣咳下去,徐應白身上的骨頭是不是都要被咳斷?但麵前的人似乎也沒有他想象的那樣脆弱。至少每一天,徐應白都能麵不改色地起身,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處理他的政務。就算是重病高燒也不例外。劉管家每日都要來送三次藥,那藥聞著就極苦,徐應白卻像嚐不出味道一般,每一次都是一口全部吞下,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生命力強悍到驚人,因而付淩疑又覺得,徐應白先前的話是想震震自己,並不是說他真的會很快死去。夜晚來得很快,大雪簌簌而落,厚厚一層壓在枯枝敗木上,傳來一陣壓抑的吱呀聲。徐應白終於將筆擱下,看向窗戶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光。此時離南渡還有幾日的時間。診脈的大夫白日來過,要他好好休息,不然沒幾日可撐。徐應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等南渡的事情處理完,他也許也該想想自己的身後事了。畢竟這具身體實在太差,不知道還能撐到什麽時候,如果自己死在南渡的半途……徐應白的眼睫顫了顫,不自覺捏了捏自己枯瘦的指節。就算不能落葉歸根,也至少不要太狼狽。徐府的家丁自然不能和他同去……南渡的車馬承載不了那麽多人,再加上此去福禍難料,倒不如直接遣散。倒時能與他同去的……估計也隻有徐應白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付淩疑。這幾個月來,付淩疑那桀驁不馴的倔性子和不聽話的壞毛病勉強被自己用各種辦法磨沒了,如今也算得上令行禁止,跪著不說話的時候,居然還能看出來一點乖巧的意思。徐應白揉搓著自己的手指,企圖讓手指從冰涼僵硬變得溫暖一些。他一邊揉,一邊輕聲喚道:“付淩疑。”“在。”一道喑啞的聲音傳過來。付淩疑抬起頭看向坐在藤椅上的徐應白。“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徐應白嗓音溫和,“你已要同我南渡,如果我死在半途,若是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收斂屍骨。”聞言付淩疑心跳猛地停跳了兩拍,他盯著徐應白,語氣幾乎帶著點質問的味道:“你說什麽?!”“收斂我的屍骨,”徐應白言簡意賅,輕描淡寫道,“把我燒成灰,帶回玄妙觀,或是葬到嘉陵,實在不行,撒到江河湖海裏麵也好。”“不然若是他們把我扔到亂葬崗,或是找個地方隨便埋了,”徐應白眸色一暗,歎息到,“我就成孤魂野鬼了。”付淩疑呼吸一滯,他垂下腦袋,留給徐應白一個烏黑的發頂。他眼前是徐應白潔白的鞋尖。風雪拍打在窗棱上,周圍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付淩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心口不明地疼。他啞著嗓子道:“不……”他想對徐應白說,不會的,你應當長命百歲才對,怎麽會這麽快就死去。然而徐應白卻以為付淩疑拒絕了自己。“不願意就算了,”徐應白站起身道,“身死魂滅,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死在哪都是一樣的。”話音落下,徐應白打開書房的門,緩步走了出去。付淩疑猛地起身,抬腿追上去。“我……”他想開口和徐應白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徐應白似乎不願意再說下去,他坐在床頭,將自己的狐裘脫下放在一邊,豎起食指在唇邊要付淩疑噤聲。“別說了,”徐應白垂下眼,“我不想聽。”付淩疑的嗓子頓時像被人掐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了。他隻能看著徐應白躺下,又側往一邊,隻給他留了個後腦勺。剩下的四個月,他們都在南渡的路上。徐應白身邊多跟了個叫魏珩的皇子,小皇子人很聰慧溫和,日日和徐應白討教問題。徐應白也極有耐心地教導他,甚至還因為付淩疑的字太過難看像狗爬,順帶著在教魏珩的時候連著付淩疑一塊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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