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畫。”柳承午在嗬斥下停住,但又下不定決心把扣在手裏的毛筆點下去,柳言等了半天也沒見他落筆,隻得從沾了黑墨的紙裏挑一張出來鋪平。“現在可以畫了?”“主人...”“動筆。”兩個字決然的落下來,柳承午終於不敢再耽擱,隱下情緒將筆尖點在紙上,牽動著把刻在記憶裏的樣子描下來。他不識字,自然不知道偏旁部首,因而這味由兩個字組成的藥材名被他當成一樣東西來寫,合在一起從上往下畫,順序毫無章法,隻是一道一道的添接起來,柳言看他衡量著距離似得空開橫豎撇捺之間的間隔,一時有些百感交集。要說醫生放在常人眼裏,別的不說,這一手草書就該和職業天賦似得溜順,然而柳言卻沒學到這能力,他初習文字是在孤兒院裏一位老師的指導下進行,那位老師寫的字算不上有多好看,但卻極整齊端正,連帶著讓柳言也被從小影響了框架,其它的可以不管,但端正這一原則必須要在。而柳承午按著他的字做底來記,一板一眼畫出來的東西竟帶著些柳言本人字跡的影子,連帶那些收尾部分的小習慣都被仔細記下,小心翼翼的描畫在記憶中的位置上。第24章 等他終於弄好,又認真對了一遍,才謹慎地向主人請示,那兩個筆劃不多的字雖筆觸生硬的要命,但模仿了柳言的字跡,再加上斟酌過每次下筆的位置,如果僅看成品,絕不會有人意識到這並不是正序寫出來的。柳言把那人握著的筆換到自己手裏,在兩個字中間劃下一道豎線,分開來指著告訴他是什麽字,柳承午想到自己方才合在一起畫,便把頭埋下去,一副知錯的樣子,倒讓柳言順勢揉了揉腦袋,“沒責怪你的意思,好好記。”那人就應著坐正,目光如炬地盯著自己的筆跡不放,像是移開一些就會忘似得,柳言虛畫著教他筆畫順序,講完了見那人全心投進去的記的認真,便動了教他慢慢把通用字認全的念頭,因著平日裏還有讓人跟著學醫理,正好可以借著藥材名做這事,不過在認其它字之前,有兩樣卻得先來,“今日先教你名字。”柳承午猛的抬起頭,看起來竟有些緊張,柳言換了張沒寫過的白紙,在上頭正列著寫下兩行名,因著都是三個字組成,並列在一起便十分工整,他怕那人認不開,想了想還是在每個字中間添一道豎線,分好了才開始解釋每個字的意思,柳承午低頭聽著,視線卻始終沒從首字上挪開。他第一次見到主人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見自己的名字,現在這般並列寫在一起,挨著的首字在不同字形裏就愈發顯眼。一樣的筆畫,一樣的結構,柳姓。主人的姓。天下姓為柳的人多不勝數,可柳言的柳隻此一個,主人賜的柳姓隻此一個。暗衛從來輕如草芥,何曾被允過識字,何曾被予過名姓,怎知到了主人這會破個徹底,他還記得主人給他取名時說的話,承諾的承,正午的午,柳承午,柳承午...“主人,”柳言不厭其煩的寫幼童識字時才會用的筆畫圖,突然聽到這麽一聲,隻覺得劃開安靜的那聲喚像潤了水汽般隱著些微濕澤,他扭頭去看,那人卻又平穩如常,害他以為先前那點微不可察的顫音是自己的錯覺,“怎麽了?”“謝主人賜名,”那人說的極輕,柳言卻莫名覺得比當初剛替他取名時的應是還要鄭重,便覺得又奇怪又想笑,“現在才想起來要說這個?”“屬下知錯,謝主人賜名。”倒固執的像是隻願說那一句,柳言看著那人叩伏下去的身子靜默半晌,才抬手一下下撫順過他半落在地上的頭發,“沒什麽好謝的,我又不是為著你謝我才取個名字出來。”“屬下明白。”可明白歸明白,因之而湧上來的某些東西卻不是輕易就消的下去,柳承午抵著地麵,主人捋在他發間的手指慢騰騰的順,便一路酥麻到心裏去。主人,他的主人啊。柳言醒時昏沉的厲害,一時都要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地。昨日他指導柳承午習字太過投入,以至於想起初衷時藥罐裏熬著的藥已幾近煎幹,快露底的藥汁聞起來苦的要命,連柳言這種常年混在藥材裏的醫生也有些受不住。柳承午見主人麵無表情地捏著布把藥罐端開,一時不知是該按吩咐接著寫字,還是該為自己忘了顧火候而請罪,而就這麽猶豫了一小會時間,他的主人已經重新換了個罐上去,又自力更生地添水抓藥,一連串舉動做下來行雲流水,半點沒給他插手的機會。柳言把藥罐蓋子合上,正準備拖隻有靠背的小竹椅子過來等水開,卻撇見那人明顯局促起來的坐姿,便踱到他身邊去看那紙上的字,“怎麽了你,寫壞了?”“主人,屬下去顧著藥,您歇著吧。”“顧藥不也是歇著,”柳言忍不住笑道,“再說,你還能邊寫字邊顧藥呢,能耐成這樣?”柳承午回不出話,他現在寫字的水準連稚童都還比不上,哪裏敢保證說自己做的到,可這該是下人做的事情又怎敢勞煩主人屈尊動手,他兀自搖擺不定,卻是被幾聲敲響打斷思緒,柳言食指尖敲點著紙麵,等那人回了神才開口下命令“你習字,我顧藥,沒得商量。”“主人...”“沒得商量。”柳言現在倒有些明白江卿的意思了,這一而再再而三的遲疑忤逆,還真是被他慣的長了些膽子。興許是主人在身旁站著看比坐著看更具壓迫力,柳承午重新拾筆寫字比起方才又要緊張不少,幾次寫到一半卡住,下意識想擋又不敢擋的樣子。看來這慣出來的一點膽子,也不過是一點罷了,柳言聳聳肩,決定安分守己的回去顧他的藥罐,雖說這事隻要分出幾分心思去惦記著就足夠,可隻要他坐在柳承午身邊就忍不住要仔細打量那人劃筆的動作,而這其中到底有何樂趣,柳言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不太明白。水燒開的過程出乎意料的慢,柳言沒別的事做,隻能半斂著眼瞼盯那罐蓋,夜風一絲絲濾進來,又清又涼的,舒適到惹人犯困,柳言用撐在扶手上的單手架著盹了一下,再眨眼時那人正半跪在一邊,將罐裏的藥汁傾進一隻碗裏。他坐在那想了一會也沒尋到那人靠近時的記憶,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睡過去了片刻,柳言本就是初醒無法馬上清醒的體質,何況是在深夜裏睡上那麽一小段時間就醒過來,因而整個人都有些恍惚,看著虛空處發愣,倒是柳承午見主人醒了,放下傾到一半的陶瓷罐子,往他跟前膝行了半步過去,“主人,您去歇會吧。”要說柳承午本專心按著筆畫順序寫字,忽的在寫完一組後放鬆的間隙裏捕捉到藥汁翻沸之聲,等他循聲去看,這才發現周圍如此安靜的緣由。畢竟主人讓他好好學字,他自然不會平白做一點分神,以至於發現時那藥已不是剛剛沸開,直把貼的近的牆泥都氳的濕了一圈。柳承午連忙移到旁邊把罐子端開,他端著呆立了一會,心知讓主人這樣睡下去容易著涼,卻又不懂該怎麽喚才好,直到掌心裏被燒燙的罐耳弄的快握不住了才想起自己還拿著東西,便準備把藥弄好了就去喊醒主人。隻是還沒倒完主人就醒了,柳承午怕主人又坐著睡著,脫口便諫了一句。他是記著主人說過,這個時點去休息等起時定會頭昏,可這熬一夜不睡,主人定是受不住。而柳承午記得,說出這話做借口的柳言卻不記得,在提醒下先把藥給江卿送了過去,接著便徑直回去主臥補眠,柳承午服侍主人換了外邊那身衣服之後才行禮退下,柳言任他來去,躺下沾了枕麵就睡熟了,第二日卻是天未亮透就自己醒過來。這個毛病與他前世一模一樣,柳言是輕易不會晚睡的,但隻要偶爾熬夜睡的遲了,次日就會醒的比平時要早,雖困乏卻無法再睡著,著實令人氣惱。他在床上閉眼假寐了一會,確定沒辦法睡回去之後,終是起身要推門出去,準備感受一下難得早起的清新空氣,沒成想一推門連葉上的晨露都還沒見到,視線就觸著個正跪在門口的家夥。這真是跪上癮了還是怎的?難得有點起床氣的柳言簡直想把那人吊起來抽一頓,“又怎麽了?”柳承午沒料到主人醒的這麽早,微一愣神才記起主人問的話,“回主人,屬下無能,清不幹淨衣物上的墨汁,請主人責罰。”這一件兩件的,都什麽破事。第25章 柳言被那理由氣的頭疼,伸手就去扯那人起來,柳承午在涼石上跪的久了,猛的被拽起身來,登時從膝蓋裏滲出針刺般的酸澀疼痛,激的他差點重新跪下去。可主人拉他的力沒減,他自然也不敢耽擱,忍著疼踉蹌跟了幾步之後才稍微平複下一些痛楚。柳言沒多想,就是想到了現在也沒心思管,一路走到書房裏那人歇過兩次的軟塌邊上,撂了句坐著等就又快步出去。柳言走的疾,因而柳承午連回話的機會都沒有,隻能愕在那眼睜睜看主人出了門,再猶豫的遵著命令坐下去,隻是坐姿端正的像貼著板似得,又僅占了榻沿的一點位置,前後半點借力沒用,幾乎可以算是紮了個不同姿勢的馬步,沒一會尚有隱疼的膝蓋就顯露出不適。柳言端著盆熱水回來時正瞧見這個,被氣的反而笑出來,覺得自己還不如破罐破摔的讓那人繼續跪著,隻把盛水的盆摁在地上,伸手去擰裏邊那條毛巾,“你是想氣死我還是怎樣?好好坐。”柳承午聞言便用手施力往後挪了幾分,見主人看他的目光動都沒動,隻得再乖乖挪進去一些,把全身的力都卸在榻板上,總算減了膝頭的負擔。柳言看他坐好了就把毛巾吸進去的水全擰幹,就著蹲姿抬頭撇了撇那人,“把褲腿撩起來,過膝蓋。”柳承午雖被兩人目前的姿勢高低感到不安,但仍聽話地把褲邊卷到腿的位置,柳言也沒起身,拿了發著熱氣的毛巾就直接敷在他膝蓋上。溫熱的毛巾覆在膝蓋部位,裏頭的酸痛之感就舒緩了不少,可這天底下何時有過下屬坐著主人卻蹲著的,更何況後來柳言蹲累了,幹脆將一邊蹲著的腿抵在地上,一下就成了半跪的姿勢,柳承午嚇的全身都繃緊了,哪裏還顧得上自己的腿,一個勁的想掙脫跪到地上,“主人!您別,您別...屬下不敢,屬下擔不起...”“閉嘴,”柳言瞪了他一眼,裏頭警告的意味深沉到不容置疑,那人求他停手的話便用力刹住似得戛然而止,柳言低下頭把手裏的毛巾換過一麵接著覆上去,“在我說可以之前不準說話,也不準亂動,這是命令。”餘光裏那人撐在榻上的手攥的愈發死緊,他視而不見,過了一會才慢慢開口到,“我記得我昨日說的話是,那外衣洗的幹淨就洗,洗不幹淨就扔了,並沒有說過要為此罰你,”沒得回答,那人倒也算聽話,柳言被起床氣引出來的脾氣早就消了,便心平氣和地接著往下講,“再者,睡前我雖意識模糊,但也記得命過你下去休息,結果你倒好,還跑去洗這墨汙,洗不幹淨就到我門前跪著?”雖將近夏季,但這夜露深重,又是直接跪在石地上,一般人怎麽受得住,而這暗衛雖不是一般人,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忍耐的能力遠超常人罷了,其間受的苦又哪裏會少,柳言想著就要歎氣,他自個都不忍心太過欺負的人,倒是被那人自己輕視到了塵埃裏,“不過是一件衣物罷了,柳承午,我知道我給你定的規矩與你守成習慣的那些不同,也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輕易改過來,我給你時間去適應,但在適應之前,你至少得把隨便就自罰的毛病給我改了,”他把敷好的毛巾扔回水裏,柳先生的身子到底金貴,不過蹲跪了一會,站起來時腿就麻了一半,隻好坐到椅子上一寸寸揉下去,畢竟平白受苦,連帶著語氣也憤了些,“下次再讓我看到,就給我照著圖鑒抄藥名,沒日沒夜的抄,抄到你改過來為止。”柳言醒的早,就是給那人敷完侵了寒氣的膝蓋之後也還未完全天明,日頭將出的邊角上暈著微亮的青白色,泛出清曉才顯的適宜涼意。柳言揉完腿,榻上坐著的仍靜靜低著腦袋,把手撐在腿上坐的筆直,說來說去,畢竟是一大早就惹他生了氣,柳言便定下個將昨日學的名字寫三十遍的罰,等柳承午應了,再命那人躺到榻上去歇息。柳承午對此雖有所抗拒,但柳言有的是讓他聽話的方法,左右不過多說幾句話的事罷了,最後那人隻能順著命令乖乖躺好,閉著眼睛養神。柳言被透些涼的溫度弄得挺自在,便自個在周圍山裏走了幾圈,再慢騰騰地去灶房找糕點吃。他起的時辰離飯點還遠,再加上柳承午因著自罰跪了極久,後來又被勒令好好休息,自然沒來得及準備早飯,而柳言已經對自己做吃食這件事完全放棄了努力,那人沒法準備的時候就直接拿這些存下來的幹糧飽腹。要說這些東西還是虧得原主對甜食略有偏好的習慣,除去被師令定下的每年需遊診一次之外,原主也時常出這方小屋去捎各種糕點回來,他醫術高,對藥材性用也是摸得透爛,開出幾味與這糕點放在一處,就算隔了很久也不會輕易就壞味。切成小隻圓條的糕點由可入口的食材仔細染出顏色,從外一直透進裏頭,柳言吃了幾個下去,正準備弄些溫水來配著,就見被自己要求好好歇息的人推了門從屋裏出來,徑直行至他麵前就要下跪行禮,柳言雖被他現在就膽敢起來弄得詫異,手上卻利落的拽了截袖上的布料,阻的那人剛要屈膝就停住,隻能堪堪喚了聲主人出來,“坐著,有話問你。”其實問不問話都是要他坐,但若添個這樣的意思進去,那人坐起來似乎就沒那麽多心理障礙,果然柳承午這次沒半點猶豫,應了是後就落座下去,規規矩矩地等他開口,柳言也不怎麽管他,自個品起糕點就問他話,“我讓你休息,你意思意思的躺躺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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