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討飯”並不是常見的那個意思。本朝人過夏至有一項特殊的習俗吃百家飯,據說能避免中暑。雖然不知道吃飯和中暑有什麽關係,但並不影響這項習俗世世代代流傳下來,哪怕是在後世,也有“冬至餃子夏至麵”的說法。林稚給她開了門,打招呼道:“三娘。”陳三娘今日打扮得很清爽,帶著與往日別無二致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又來打擾小郎君了。”“習俗如此,何談打擾。”陳三娘笑了笑,接著感歎:“要是有個姓白或者姓柏的人就好了。”從白家或柏家討要的飯,可不就是百家飯?可惜南門大街沒有這兩個姓氏的人,不然能省去許多事。早知道今日會有許多人來登門,林稚提前備了不少炒飯,沒放太多東西,隻胡蘿卜丁、青豌豆、雞蛋碎,放些醬油和豬油,簡單炒一炒就很香。兩刻鍾前程家兩兄弟剛拿著食盒討走兩大碗,林稚又給陳三娘裝下不少,“三娘拿好,當心灑了。”“吃過林小郎君的飯,今年一定不中暑!”陳三娘笑吟吟接過,又問他:“來時沒帶著飯,小郎君要不要到我家用個午食?”習俗如此,林稚也沒推辭,隻笑道:“剛擠了菠菜汁子出來,不如晚上再去叨擾三娘?”菜汁子擠出來需得盡快拌進麵粉裏,不然就氧化了。陳三娘掃了一眼那墨綠墨綠的菠菜,才反應過來今天要吃冷淘,“你看我,淨顧著今日要討百家飯,把冷淘這事都忘了!”林稚笑笑,“我也是被阿藍提醒才記起來的。”宋朝人民夏至日慣常要吃冷淘,冷淘就是冷麵,或是槐葉冷淘,或是甘菊冷淘,其中又以槐葉冷淘最為常見。采青槐嫩葉搗汁和入麵粉,做好的麵條顏色碧綠,過冷水後拌著各種調味佐料吃,味道清苦適口,是絕佳的消暑小食。於是陳三娘的疑惑就來了:“小郎君怎麽沒吃槐葉冷淘?”因為……林稚嫌苦。槐葉冷淘固然清香,又有“芳香敵蘭蓀”的美名,然而就算加了各種精澆,他吃著也覺得清苦。林稚道:“三娘也不妨試一試這菠菜冷淘,顏色不變,清香不變,吃著卻沒那麽苦了。”想來這時候的澆頭冷淘多了去了,銀絲冷淘、絲雞淘、熟齏筍肉淘麵……也不多他一個菠菜冷淘。陳三娘道:“行,等我回去試一試。小郎君總有這些新奇主意晚上記得來吃飯!”送走陳三娘,林稚繼續鼓搗自己獨一份的菠菜冷淘。把菠菜汁子摻進麵粉裏,抻出細麵條,燙水滾一遍,冷水過一遍,澆上炸蝦子、煎鱸魚片的澆頭,這菠菜冷淘就算好了。因菠菜槐葉顏色相似,阿藍連吃好幾口才覺出不同,“小郎君做的似乎不是槐葉冷淘?吃著沒那麽清苦。”沈小七才不管是什麽做的,好吃就行。阿青倒是一嚐就嚐了出來:“菠菜?”“沒錯。”林稚給他投去了一個讚許的眼神,阿青這舌頭就是靈!阿青抿抿唇,“菠菜也很好。”配著酥脆的蝦子、焦香的鱸魚片,幾人很快吸溜完一大碗麵條。吃過這頓不會中暑的菠菜冷淘,四人略作午間休息,又投入到了忙碌的食店工作當中。把魚販送來的螺螄放水裏吐沙、魷魚剝皮去除內髒、鐵板放爐子裏燒著,忙忙碌碌度過了一個下午。暮色四合,想起和陳三娘的約定,林稚洗淨雙手,又換了身衣服,這才施施然去了隔壁香藥鋪子。要說這約定俗成的習俗雖然麻煩,但也不是沒有好處,能討個吉利不說,還無意當中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對比充滿高科技時代的上輩子,他哪裏記得隔壁鄰居姓甚名誰?估計是想著他中午吃了冷淘,陳三娘準備的飯食沒見到麵條的身影,倒是有不少本土特色菜,肉鹹豉、筍焙鵪子、炙雞、百味羹。肉鹹豉是用豆豉湯煮熟的羊肉,筍焙鵪子是竹筍烤鵪鶉,百味羹是用豬棒骨和火腿製成的多味鹹羹。“小郎君還沒嚐過我的手藝吧?快多吃些。”林稚笑道:“從菜量上就能看出,三娘是個實在人。”海大的盤子裏,肉菜多得要溢出來,林稚忍不住把自家酒樓菜量代入進去要是照這個程度來,隻怕要喝西北風了。“菜多更要多吃!”陳三娘熱情地給他夾菜夾肉,“這鵪子是上午送來的,現殺現烤,小郎君嚐嚐味道如何?”林稚咬下小口,“酥香得很。”說到吃食,陳三娘的話多了起來,“鵪子好吃雖是好吃,個頭卻小了點,做法也因個頭受限了。除了炸烤,似乎找不到其他烹製方法了……小郎君以為呢?”林稚再一次感受到陳三娘說話的藝術和廚子討論廚藝,那簡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除了煎烤油炸,其實還可以煲湯喝。”陳三娘一臉求知:“小郎君仔細說說。”“我也是從人家那裏聽來的。”林稚笑道,“口味清淡的就是百合鵪子湯、紅棗枸杞鵪子湯,想要口味濃鬱一些,就放花膠或排骨同燉,都很好。”陳三娘似乎對那道“清潤百合鵪子燉湯”很有興趣,讓林稚詳細說了說做法。“做法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百合、茨實、蟲草花、枸杞子,再放幾顆棗子,慢慢燉著就是。”陳三娘卻宛如得到了真經,“我記下了。”邊記還邊給林稚夾菜。林稚望著碗裏堆成小山的羊肉炙雞烤鵪鶉……還能怎麽辦?當然是吃。然後他就不負眾望地吃撐了。眼見陳三娘還要給他夾一大塊羊肉,林稚連忙擺手:“多謝三娘,但是……我真的吃不下了。”陳三娘瞧了瞧他的碗,感歎:“小郎君飯量還是小了些。”林稚忍不住自我懷疑:“……小嗎?”他明明吃了那麽大一碗飯!“當然小。”陳三娘毫不遲疑地點頭,順便還把昱哥兒拉過來做比對,“小郎君吃得還沒我家昱哥兒多。”“昱哥兒還在長身體,吃得多些也正常。”林稚往昱哥兒的碗裏瞟一眼,發現除了滿滿當當的雞骨頭以外,碗中還剩下不少蘆筍。這是挑食了?說到挑食,他很快想到某人,下意識笑了一下,“昱哥兒是不愛吃蘆筍嗎?”昱哥兒瘋狂點頭,陳三娘也在旁邊附和:“是啊,這孩子平日最厭煩吃筍。”“可一年當中冬筍春筍都是少不了的,就連夏秋兩季都隨處可見,不吃筍怎麽行?”昱哥兒搖頭:“就不吃!”“為什麽不吃筍?”林稚問它。“筍子味苦!”林稚想了想,道:“從前有個性格高潔的大詩人,他曾寫下一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以此來讚美竹子的清風亮節。”“大詩人!”昱哥兒一臉好奇:“可是這和筍有什麽關係?”“你傻呀?”陳三娘在旁邊道,“竹筍是竹子的幼芽!”“哦……”昱哥兒恍然大悟。林稚適時地補上一句:“想不想成為大詩人?”稚嫩又堅定的童聲:“想!”“那昱哥兒以後可要多吃些筍子。”林稚笑道。昱哥兒馬上皺著眉頭把筍夾吃了。離開香藥鋪子,林稚在街上溜達了好幾圈,覺得消食得差不多了,這才回了酒樓。剛踏進門欄,便瞧見窗邊那道熟悉的背影孟瓊舟正在看食單。今天加班狂魔歇班了?林稚走過去,“昨日孟小郎君來吃過柔魚,孟郎君今日也是來吃這個的吧?”孟瓊舟放下食單,“小郎君說的是。”螺螄粉、鐵板魷魚……想到高貴冷豔的孟少卿要吃這些接地氣兒的食物,林稚就覺得一陣興奮。點好小份甜口醬汁的魷魚,阿青把燒得滾燙的鐵板端上來,看了看兩人。林稚總覺得這孩子最近有心事,不然怎麽老是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罷了,青春期嘛……鑒於孟瓊舟之前沒吃過鐵板烤魷魚,林稚給他仔細講了講做法,誰知不過錯個眼神的功夫,孟瓊舟就被燙到了。孟少卿被燙到也不言不語,隻是皺著眉頭,林稚見不得他皺眉,連忙捉住他的手仔細察看。對方白皙修長的手指上赫然出現一道鮮紅的燙痕,對比周圍白皙的皮膚,更顯得觸目驚心。林稚馬上往那處傷口吹了吹氣,“疼不疼?”被他的手握著,孟瓊舟微不可察地蜷了蜷手指,“……不疼。”怎麽可能不疼!林稚連忙帶他去後院用井水衝洗。衝完過後,林稚拿出店中常備的燙傷膏,“這三黃膏裏麵放了黃芪、黃柏、黃連,還有一味冰片,最清涼止疼。”“萬幸是左手,不影響寫字。”孟瓊舟低頭看他垂下的發絲,“多謝林小郎君。”“孟郎君跟我道什麽謝。”林稚塗著藥膏道,“要是我剛才幫你弄完那鐵板,你也不會燙到了。”孟瓊舟道:“是我手笨。”林稚沒接話,隻專心致誌地為他塗燙傷膏。突然摸過一處略粗糙的皮膚,低頭一看,是個薄繭。感受到他的動作,孟瓊舟解釋:“練箭所致。”怪不得在左手長繭。林稚點點頭,忍不住在那裏多摸了幾下。考慮到鐵板導熱迅速,他在打板子時特意告訴鐵匠多加一個防燙手柄,自鐵板魷魚上新以來,還沒有客人被燙傷過……沒想到居然被孟瓊舟打破記錄了。孟少卿看著冰雪聰明,又寫得一筆好字……怎麽手這麽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