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梁皇後果然如期而至,身旁並沒帶太多侍從,隻一男一女,打扮得都很低調,與尋常稍富貴些的客人沒什麽區別。其中的女侍從林稚認識,那日七皇子帶過來寫《玉食撰》的趙宮令。那男子並不眼熟,不過想來應是什麽侍衛統領。對於這位梁皇後,林稚與她那愛吃愛玩的小兒子更熟悉些,對她的印象卻還停留在寶津樓賜宴當日,遙遠的一個背影。林稚將他們一行人引至閣子間,八碟看菜已經提前擺好了。他望向中間深衣流蘇髻的貴婦,遞過食單和糕點箋子,“這是敝店食單,請客人過目。”趙宮令伸手接過,這才遞到了梁皇後手中。梁皇後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笑意,不急不徐翻了兩頁,“這蹄花便是七郎喜歡的那道?”林稚頷首:“正是。”“那便來一道。”梁皇後又細細翻了幾頁,分別點了椒鹽蝦、拔絲芋頭、羊肉筍、烤鴨,以及一碟春糕。“那日七郎回來,與我誇了許久貴店的四時糕點,很是可惜自己沒吃到另外的三季糕。”梁皇後微微一笑,“今日我便替他嚐嚐這春糕,剩下的,就讓他以後自己再來嚐吧。”林稚點頭稱是,又真誠且不失禮貌地誇了一番七皇子,這才拿著便箋下去了。他一邊去往庖廚一邊心中嘀咕,“聖人此番前來明明是微服出巡……可為何要讓七皇子提前通報給他?是七皇子偷跑消息,還是對方有話要告訴自己?”林稚打著十二萬分小心做完了這頓飯。觀他神色,一旁的阿藍皺起眉頭,“可是剛才來的那位貴客不好相與?”說著就要接過托盤,“給我吧。”怕出什麽事,林稚並沒告訴其餘幾人今日聖人前來的事情。他搖搖頭,“那位夫人大氣端莊得很,並不難相處。”“我隻是有些沒睡好。”這倒是真的。昨晚處理完那些食材,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陣都沒睡著,今早起來便有些頭疼。現在也疼,但能忍。“小郎君要當心身體。”阿藍肅著臉道:“等招待完這位夫人,小郎君好好休息一下,店裏的其他事情交給我。”林稚點了點頭,端著托盤去了閣子間。屋內,梁皇後正在喝茶,見他進來,有些驚訝,“這麽快?”趙宮令和那侍衛過來搭手,把菜一一放置食案,林稚解釋:“知道客人要來,昨日便把菜材提前備了出來。”梁皇後溫和道:“店主郎君有心了。”她低頭看向那碟油亮的棗紅色鴨肉,“聽說這春餅炙鴨的吃法與眾不同,可否請店主郎君演示一番?”林稚應道:“是。”那烤鴨就在梁皇後麵前,林稚要演示,隻能走到離對方很近的位置。他捏起一片春餅皮子,放胡瓜絲、京蔥絲,又用兩片鴨肉蘸了甜麵醬,一同卷成小餅。看著他的動作,梁皇後忽然道:“你與你父親長得一點都不像。”林稚手中動作一頓。梁皇後回憶著什麽,繼續道:“你父親膚色偏深,你膚色白,眼睛也更大。”“就是個子沒你父親高。”梁皇後喝了口茶,把剛才得出的結論重複一遍,“你與你父親一點都不像。”默然片刻,林稚把卷好的鴨餅遞過去,“長相方麵,我更像我母親。”梁皇後沒想到他如此淡然,越發驚訝起來,誰知對方還有更出乎她意料的話。“於做人方麵,我更像我自己。”梁皇後輕輕一笑,“此話怎講?”“客人有所不知。”林稚道,“我自小在慈幼局長大,早已被磨去了性子,隻想在這市井之中,安然度過此生。”他已經知道對方此行的目的了。聖人見七皇子頻繁出入同一酒樓,覺得放心不下,暗中派人調查自己的身份,結果發現罪臣之子這個大雷,於是來敲打自己:千萬不要生出什麽壞心思。可是,天地良心,他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市井自有市井之樂。”梁皇後抬頭看他,“但,你就不怨?”“不瞞客人。”林稚的頭更疼了,但還是笑著,“我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後,幾乎忘記了從前的所有事情。”“至於怨不怨……客人來酒樓時,可見到了門口那麵錦旆?”梁皇後笑道:“店主郎君將那錦旆掛在大門,如此明顯,自然是見到了。”林稚也笑:“那麽客人就知道,我沒有什麽怨懟的了。”“如此便好。”見他說得誠懇又不卑不亢,梁皇後終於放下心來。她拿起盤中被冷落已久的烤鴨卷,咬下一口,笑道:“味道不錯。”“能合客人口味就好。”林稚輕輕鬆了口氣。梁皇後離開之後,他心裏好大一塊石頭落了地,頭卻越發疼得厲害,終於強撐不住,躺到榻上休息了。誰知這一躺就出了事他生病了。先是頭疼,嗓子疼得要命,然後就發起低熱。剛喝完苦得要死的藥,床邊圍了一圈人,盡管說話的聲音很低,還是吵得他很難受。他甚至還能聽到二樓酒肆的酒令之聲。阿藍也看出來了,皺眉道:“店裏太吵了。我先帶小郎君回南湖院宅。”沈小七的聲音:“那樣會不會太折騰阿郎了?”“小郎君躺在這裏才是折騰。”“好好好,你歲數大聽你的!”沈小七道,“那我去給阿郎拿藥,剛才那大夫開了好多方子……”接著,嘈嘈雜雜,很多人在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把他背了起來。林稚趴在對方的背上,覺得很安心。然後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再一睜眼,他看到了一方陌生的天花其實也不算陌生,他隻是還有些不習慣新院子。剛翻了個身,便聽到身側有人說話:“醒了?”孟瓊舟的聲音。“你……”林稚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厲害。“別說話。”孟瓊舟把他扶起來,靠在軟墊上,“先把藥喝了。”說完,一勺一勺地喂他。湯藥溫熱,既不燙也不涼,喝到胃裏很舒服,就是苦得厲害。林稚沒那麽矯情,苦就苦了,從前比這還苦的湯藥也不是沒喝過,一言不發地喝完了。剛喝完藥,唇邊忽然遞過來一片涼絲絲的東西,林稚下意識張嘴含進去。是一片蜜金橘。孟瓊舟摸摸他的頭發,又試了試他的額頭,低聲道了句“不熱了”,緊皺的眉頭這才微微鬆開。一片蜜金橘吃完,林稚覺得沒那麽苦了,嗓子也鬆快很多。他問:“你什麽時候過來的?”“和你一起過來的。”林稚恍惚了一會兒,“背我的那個人是你?”“嗯。”孟瓊舟道,“本來是想抱你。”喝過藥,林稚覺得好了許多,有力氣開玩笑了,打著哈哈道:“下次下次。”孟瓊舟看他一眼。林稚無所畏懼道:“我也不想生病的。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半晌,孟瓊舟無奈地歎了口氣,“今日,聖人來過?”“嗯。”林稚靠著墊子點頭,“來吃了頓飯,就走了。”他想,自己這次生病應該和對方沒有直接關係。主要是過年那幾日懶散了,乍一忙起來,有些吃不消,這才打破了自己“差一點就滿一年沒生病”的記錄,由此可見,“由奢入儉難”果然是真的。正思考著人生哲理,忽然聽孟瓊舟喊他,“林小郎君。”他很少這樣正式地喊自己,林稚忍不住緊張起來,“怎麽了?”“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林稚和他對視片刻,沒說話,忽然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孟瓊舟坐到床邊,有些好笑地問:“這是做什麽?”“拒絕你的意思。”“為什麽拒絕。”林稚轉過身來,想到梁皇後今日說的“你與你父親長得一點都不像”,心裏酸澀得厲害。要是,不是罪臣之子,就好了。他胡亂找了個理由,“我是男的。”孟瓊舟認真道:“我知道。”良久,林稚看著他的眼睛,自暴自棄道:“我是……罪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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