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比武烈帝更清楚這四個字對自己的威懾力。武烈一朝的權宦重臣皆都靡集在殿外, 若目睹他如今情形,自己今後將以何麵目君臨天下。武烈帝強撐道:“你做這些,就是為了拖延時間, 阻止朕複蘇龍脈嗎。太子,莫不是還在為虞鶴齡獻祭氣運之事耿耿於懷?”“父皇說笑了。”褚堯緩行幾步, 腰間骨哨拍打, 溫然笑眼裏仿佛有冰屑閃動, “當初外祖為保兒臣一命, 以虞家百世氣運作抵。可自打舅舅死後,虞家已經後繼無人啦, 兒臣何必為他們的氣運勞心。”武烈帝寒聲:“那太子是為了自己?”褚堯沒有即刻否認, 他慢慢思索著, 須臾忽作一笑:“兒臣的氣運, 從始至終都攥在父皇手裏。這麽久了,兒臣倒還真想,為自己爭一回。”話音不重, 卻擲地有聲。武烈帝怔怔望著那副眉眼間的堅定,恍然意識到, 曾在牌位前伏地痛哭的小太子已經消失不見。現在與他對壘的,是脫胎於他的骨血, 卻有著和虞家一脈相承的堅毅的,未來國君。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武烈帝打心底湧出一股戒懼, 甚而壓過了以真容示人的羞恥。他兩手顫顫, 又無比快速地推開殿門, 像是唯恐遲上一刻,就會徹底失去決心一樣。他邁出門檻的瞬裏, 險些被袍角絆了一下,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階下跪諫的群臣聽到無極殿終於傳出音訊,先是驚喜翹首,可當他們看清了那個疾奔而出的人影時,神情不約而同地遽然變化。錯愕、驚恐......依稀還夾雜著一絲嫌惡與作嘔......武烈帝站在高高的殿台上,枯白長發迎風亂舞。他垂眸俯瞰,將臣子的表情盡收眼底,幾乎立刻洞見了這些人內心的真實想法,這是由於後者投來的眼神過於赤丨裸,就像是在打量一個、怪物。陽光斜打在簷下,照亮了躍動的塵埃。穿堂風助長了微塵的囂張氣焰,它們盤旋愈快,在眼前幾乎糾集成一小股颶風。不斷衝撞著武烈帝已然搖搖欲墜的世界,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眩暈,幾乎要站立不穩。就在這時,一個很熟悉的文官聲音傳進武烈帝耳中,他卻半天想不起對方的名字。“陛下......是否要請巫醫來?”他們以為自己是中邪了。這一聲無異於警鍾,敲醒了武烈帝淪陷在羞愧中的理智。他強行斂神,拳頭攥不緊,手背青筋無力地跳突,過了好大會才勉強抬起手臂。“襄龍衛。”“把東宮,給朕拿下!”另一頭,聽到消息的君如珩心頭微沉,但隨即就打起十二分精神:隻有攻破三十六陣見到神獬,一切方還有轉機。三陣眼與角木窟中的靈場異動有異曲同工之妙,匯聚人心三毒煉成守陣靈,幾乎能第一時間勘破闖陣者的心理弱點,並加以猛攻。君如珩分出的神識最先捕捉到叢虎的行跡,他所入的,正是“嗔”字陣。嗔者,怨也恨也。叢虎未曾親曆過三華巔陷落的慘景,也沒有體會過在人間東躲西藏的滋味,故而相比其他靈而言,心性中更少了那一份偏激。他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跟在陳英身邊修行。正如君如珩在角木窟中看見的那樣,叢家阿虎無憂無慮了幾十載,唯一能激發他怨怒的隻有師父之死。果不其然,嗔靈幾番纏鬥無果,釋放出大量靈力。如飛花流轉,如日月跳丸。蒙蒙昧昧之中,懸譙關三百年的隱居生涯,猶如一幅畫卷,徐徐鋪展。君如珩情知這是守陣靈借以引誘出嗔毒的前招,卻沒有辦法阻攔。說到底,陣破與否,要看破陣人心誌是否堅定。他更有重任在肩,隻能充當保駕護航的角色,而不得插手更多。如此,君如珩越性拋下顧慮,跟叢虎一道回看起那三百年間發生的種種。穿來這麽久,遭遇這麽多,君如珩早已把自己完全代入了靈主的角色。他也很想知道,自己流落人間的這些年,他的臣民都經曆了什麽。由於是透過叢虎的視角,畫麵中多是些雞零狗碎、雞飛狗跳的日常:阿虎偷懶又挨師父揍了;阿虎打架打輸了,回來找師父哭訴;阿虎惦記著夥房風幹的幾塊肉,夜半起來偷吃,意外撞見師父坐在城頭,聽關外虞家軍的唱腔悠悠蕩蕩飄進來......再往後的某一天,關外突然來了個無名和尚。一篇《地藏十輪經》念完,叢虎貓在角落裏聽那和尚對師父說,大胤皇帝意圖在九陰樞外新起一座縛靈塔,以威懾那些不安分的遊靈。那個時候叢虎還小,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隻記得師父聽完勃然變色。他從未見過師父那般動怒的樣子,之後不久,關外便傳回了三萬京都衛遭遇詭異山火的消息。也就是從那天起,靈兵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遊離於正統之外、難見天日的火鬼兵。看到這裏,君如珩心跳停止了瞬息,喉頭陣陣發緊,呼吸在那一刻突然變得有如刀割。他終於明白,三十年前畢方族何以不明不白地衝關而出,原來那並不是一場意外。靈主身死魂消三百年,留在這個世間的唯有半片羽丹而已。靈界眾生苦於漂泊,便起了睹物思人之心。九陰樞外動輒有緬懷先主的遊靈出沒,無非隻想表達哀思而已。孰料胤人皇帝竟連這也不能容忍。修建縛靈塔,豈非是當著靈主的麵,將其遺民殘忍折磨到死。陳英心底自人皇背刺開始便埋下的仇恨種子,至此終於無法遏製地膨脹開。和尚還告訴他,三日後會有一支隊伍從懸譙關經過。陳英當時不知道,那是開拔塞上支援虞家軍的京都衛,他聽信了和尚的話,隻當那是奉命往九陰樞修塔的工兵。於是,無可挽回的錯誤就這樣鑄下......君如珩胸口忽有些堵得慌,肌骨間仿佛長出無數雙小手,抓撓得他百般不是滋味。心苗一點一點躥高,君如珩猛然警醒,這正是嗔毒孳孽的表現。他暗叫不好,趕緊去看叢虎。這時,嗔靈幻化出的畫麵就快進行到陳英在土堡中被奪魂的一幕。叢虎小臉神情越發嚴峻,君如珩悄悄將手探進了懷中。指尖才剛觸及那像符又非符的薄片邊緣,陳英的聲音冷不丁響起。這下連君如珩也頗感詫異,目光重新回到畫麵,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場景昏暗土堡中,陳英正和東宮進行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交談。“殿下欲要我等一魂,隻是為了推行噬靈祭嗎?”“孤知道,”是褚堯的聲音,“這三百年非人非鬼的日子,陳帥亦覺生不如死。”陳英苦笑。“殿下為了老千秋王,恨我也是理所應當。可我不明白,殿下明明可以直接動手,為什麽要費盡心思替炎兵移魂?”“因為孤答應過一人,這是他的生辰願望,孤不能食言。”“移魂之後,世上雖然再無炎兵,但陳帥至少可以擁有一具凡人之軀,生死去留皆由自己做主。外祖到死未能收複的失地,或許也能成為你的戰場。”“何去何從,請陳帥早作定奪。孤等你的答案。”讓君如珩意想不到的是,移魂竟然是陳英自己的決定。靈兵叱吒風雲幾百年,如今隻能靠龜縮在一座小小的懸譙關內苟且偷生。那夜夜回蕩在夢裏的塞上軍調,是虞家軍讓人心生敬仰的理由,也是他們可回望卻再不能企及的昔年榮耀。如果可以的話,誰不想重新做回那個橫刀立馬、快意生殺的大將軍。是人是靈其實並無什麽分別。褚堯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君如珩心中頓時升起一種異樣的感受,而與此同時,叢虎的表情也漸漸和緩下來。盡管仍殘留著一抹憤恨,但早不如方才激烈。嗔靈似乎也察覺到這點。於是畫麵略過千乘雪作梗,致使王屠部入魔的詳細始末,直接快進到一線天上,那個血色彌漫的月圓夜。忠肝俱裂,赤膽寸斷。鮮血洇透了一線天的每寸土地,那夜草葉上滑墜的每顆露珠,都映襯著一張死而無憾的英雄麵。饒是親眼見過靈兵慘死景象的君如珩,此刻亦感到頭皮發麻。遑論對師父之死一直懵懵懂懂,且始終抗拒了解的叢家阿虎了。眼看叢虎臉色再度發生變化,眉心擰得仿佛梆硬鐵塊,君如珩明白不能再聽之任之。指間夾著那枚薄如蟬翼的靈髓符,輕輕向叢虎額頭一戳這是陳英死前用最後一點靈力保留下的心音,君如珩聽過了無數次,這趟來專程帶在了身上師父的聲音頓時擯開外界一切幹擾,流入叢虎耳中。“世傳畢方三魂,唯本心一魂最是難得。事實上,何止畢方一族,人也好,靈也罷,本心就如草木根株。一旦失了,便勞枯無常。”“而經天雷地火而不折不撓的心魂,才是真的千山一碧。”“阿虎啊,師父來不及教你的,隻能靠你自己去悟了。這傻小子,可千萬別走錯路啊......”末一句是對靈主的托付。君如珩明白陳伯的苦心,以前隻當叢虎心智尚且混沌,卻不想長大也不過就是一夜間的事兒。叢虎淚流滿麵,神情依舊怔忡著,眼神卻被淚水洗刷得更加沉毅。他唇間嚅動,喃喃說著什麽,君如珩挨近了,方聽清,“師父放心,阿虎會,會做,做大英雄!”君如珩唇邊無聲勾出一抹笑,伴著驚天動地的一聲。“嗔”字陣,破了。武烈帝看著階下烏壓壓的人頭,還有身前被擒時臉上依舊掛著笑的東宮,心口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他咬咬牙,捺低聲問褚堯:“既然要為自己爭一爭,此番又為何要回來自投羅網。別告訴朕,是因為你在乎這天下蒼生。”褚堯剛動了下手臂,左右襄龍衛當即抬刀阻攔。他眸微側,鏡框後一掠而過的寒光,竟攝得那兩名帶刀侍衛不敢再動。褚堯就這樣又趨前了兩步,在距離武烈帝不近不遠的地方停下來,手撫心口。他垂低的臉頰弧線優美,像曬在日頭下的禮器,除了瑩潤外,更從內而外散發出令人不敢褻瀆的威儀。“從前,孤其實沒那麽在乎,可是後來遇見了一人,他動輒把蒼生掂在心頭。時日一長,孤好像變得也有些在乎了。”武烈帝隱約聽出了點什麽,他下意識看了看圍在四周的襄龍衛,隨即望向聽獬樓的方向。褚堯適時挪步,擋住了他的視線。武烈帝警惕:“你想幹什麽?”褚堯噙笑靠近皇帝耳畔,緩緩道出了四個字。武烈帝臉上頓時血色全無!第86章 褚堯直到說完那四個字, 麵上依然掛著笑。他聽之任之地被襄龍衛押了下去,臨去時不經意一眼,好像什麽意思都沒有, 卻又好像什麽都包含了,直看得武烈帝腳後跟那股涼意瞬間蔓延到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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