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他陡地想起一件事:從東宮一行過了夔川渡開始,派去監視其動向的人,就再也沒見到他身邊那個少言寡語的侍衛了。將離。武烈帝瞿然心驚,就在這時,殿外響起急促的通傳聲“急報!萬歲不好了,甘、青兩州守備軍無令北上,打著誅邪旗號橫渡古洛河。襄龍衛營帳虛空無力防守,大軍已直逼京城而來!”第87章 武烈帝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 然而僅餘的理智告訴他,從褚堯踏入無極殿的那一刻開始,一張目標明確、嚴絲合縫的大網就已經罩在他頭頂。襄龍衛抓住滿麵驚惶的手下, 急聲問:“前哨看清了嗎,當真是甘、青兩個州的守備軍?”將離甲胄嚴整, 腰間懸正佩劍, 臂間架著兜鍪。他敬過戰前一炷香, 轉身屈臂, 向堂下坐著的兩州主帥,周冠儒與駱敏二人行了抱拳禮。“兩位大人義舉, 卑職在此替殿下謝過!此戰無論成敗, 太子殿下都將兌現承諾, 保二位家眷無恙。”周冠儒坐在椅上, 眉間還殘著水土不服的懨懨之色幾年未見,州府大人的騎術並不見長。聞言他淺擺了下手,道:“將軍言重了, 誠如老穀主手劄中所言,萬歲這些年倒行逆施, 原是為了行此妖法。下官也算解了心頭一樁疑惑。”當年掘堤破圩,甘州八地盡數被淹, 生靈塗炭,蒼天見憐, 唯有身為一國之君的武烈帝卻無動於衷。周大人多年來一直想不通這件事, 幾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承天運而生、素有賢名的皇帝怎麽突然就淪落到這份上, 除了愛子心切, 他想不到別的解釋。事實上,不隻是他, 天下人都作如是想。“禍國災星”的罵名砸到東宮頭上,一戴就是二十年。他們對此視若尋常,並不願討論其他可能性。除了真相太過駭人聽聞,超出了他們的理解外,對於上位者本能的敬畏,也掐斷了他們探究其他可能的興致。東宮是皇帝野心的替罪羊,也是庸者人雲亦雲的擋箭牌。想到這裏,周冠儒深覺一陣愧疚。“但請將軍放心,甘州守備軍三萬,願為殿下馬首是瞻。”將離頷首,隨即看向一旁的駱敏:“駱大人呢?”駱敏忙擱下手裏茶盞,欠身道:“下官既然來了,便也絕無二心。隻是”頓了頓,他語中帶了幾分試探之意:“殿下信中所言,宗親之亂後留下的家財,任由地方府衙處置,不知是否作數?”將離微然一笑:“這點駱大人大可寬心,殿下若得脫身,便是未來的萬乘之君。君無戲言。”周冠儒不滿道:“我說駱大人,天道人倫之前,你怎麽就知道惦記著那二兩碎銀?”駱敏被擠兌了也不惱,苦笑著說:“周大人呐,你我皆是父母官,不是不知道朝廷這些年屢屢加征,地方上早已不堪重負。這區區幾兩碎銀,落到民生福祉上,就是天大的事啊。”將離聽著兩人談論,心中了然。殿下吩咐他送信時曾有交代,這兩位地方長官性格迥異,卻各有軟肋,招安他們須得用不同的法子。畢竟,“義利兼施,寬嚴並濟,才是為君之道。”彼時將離仍有顧慮,“起兵逼宮,可是株連滿門的大罪,他們當真會肯嗎?”褚堯道:“世道鬼蜮,但終歸還是有義士在。兩位大人此心也許並不盡善,但孤相信他們和我一樣,信天道、重人倫。”時正晌午,陽光盡情潑灑,乾坤之下似無一處暗地殘留。將離望著帳外耀不可觀的白日,胸中篤定:三百年惡紫奪朱,到今天也該有個了結了。“襄龍衛全部調回京城支援,郊外那點兵力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叛、叛軍來襲的消息,轉眼就傳遍了京中。民間原就因那則傳說流言不斷,這下書生們更是唯恐天下不亂,紛紛聚在仰春台,說、說是要......”傳話的小兵牙齒打架,話半天說不利索。襄龍衛催促道:“他們要幹什麽,你倒是說啊!”小兵哭喪著臉:“說要陛下為換骨之事,給,給天下蒼生一個交代!”“放肆!”武烈帝重重砸榻,殿中頓時跪倒一片。他喉頭腥甜翻湧,眼前亦因黃斑兼急怒越發模糊不清。四周混沌五感錯亂,武烈帝唯一清楚的一件事,便是他的好兒子親手把自己推向了內外交困的窘境。眼下想要絕地反擊,隻能強行換骨,以作最後一搏了。“起駕,去詔獄。”黏稠的鮮血滾過刑架邊沿,將墜不墜,漸而拉出一道細細的紅絲。行刑的獄卒鼻尖冒汗,手顫得險些連鞭子都握不住。兩州起兵的消息顯然也已傳進了詔獄,他扭頭去看傳信的內監,哪還有對方的影子!“還差,”這時東宮忽然動了動,微微淩亂的額發後露出一雙無比鎮靜的眼,“最後一鞭。”褚堯聲音嘶啞,落在獄卒耳中卻不啻無常的足音。他啪一下扔了鞭子,盡管不想跪,腿腳卻不聽使喚,口中混亂地辯解著:“我不,這是你自”“是孤自找的。”那雙含情眸裏驀地浸了一絲笑意,“你落下這最後一鞭,替孤行完詔獄十二刑,孤便放過你,好不好?”渾身浴血的東宮此刻看上去就像個夜行妖一般,蠱惑又危險。這世上還有什麽比一個重刑犯請求行刑者對自己落鞭更詭異的事麽?尤其是在這種時候。獄卒無知無覺地打了個寒噤,身下忽感一陣騷熱。見對方毫無反應,褚堯慘白的麵容上露出不快神情,輕嘖一聲:“可惜了。”“萬歲爺駕到”這一聲總算打破了牢房中凝固的氣氛。武烈帝氣喘如牛,他揚揚手,勒令獄卒給東宮解綁,即刻押往皇陵。那獄卒卻跟著了魔似的,半天不動彈。武烈帝越發急躁,又催促了兩聲,獄卒躍身而起,死死拖住他的袖口:“陛下,大軍已臨城下,咱們不能一點後路不留,啊!”勸阻聲戛然而止,獄卒胸前多了個碗口大小的血窟窿,倒地時還維持著嘴型半張。武烈帝費勁地拔出劍,眼神陰鷙:“把鐐銬給朕解開。”褚堯生生受過詔獄十二刑,路都走不穩了,仍在小內監的攙扶下走到獄卒身旁。因為武烈帝力道有限,那獄卒還剩最後一口氣。褚堯俯下丨身,玉白指尖輕撫過他傷口,猝爾發力,獄卒本還在痙攣的身體霎時成了一灘爛泥。“可惜,”褚堯緩緩起身,歎惜道,“要是落下那一鞭,你就能活了。”武烈帝的神情活像見了鬼,半刻才道:“帶走。”褚堯叫住他:“父皇就不想知道,你引以為心腹的十二影衛,為何會叛變嗎?”武烈帝頓住。褚堯吃力地向前挪步,道:“你攝取了他們最重要的秘密,藏於聽獬樓中,以為這樣就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你驅使,豈不知”他有意拖長了腔。尾音卻輕得仿佛一根無甚重量可言的稻草。“強求來的忠心,就和氣運一樣,靠不住啊。”武烈帝身形急晃了幾下。......癡字陣中,癡靈變幻出的果然是遲笑愚的模樣。千乘蚨腰背挺直,頭頸微微下垂。跪在那眼瞼半闔,口中低語著什麽,走近了才聽出,她是在懺悔。身為族長之女,千乘蚨無疑是驕傲的。她流落人間三百年,始終未像其他族人那樣,接受鏡中靈之約而放棄靈的身份。在千乘蚨眼裏,借屍還魂比東躲西藏的日子好不到哪裏去。她百歲上就過了七品凡境,要是能馭氣的話,她將是整個靈界年輕一輩裏,第二個羽化飛升之人。飛升啊。多少修士窮盡一生都摸不到的門檻,她隻需輕輕一步,就能邁過去。可就是這一步,終究成了攔在她麵前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千乘蚨眼睫急顫,君如珩知道她又想起了九陰樞內發生的事情。盤古石毀,千乘族永遠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天生畸骨”四個字,衍生出了“下等靈”的惡名,注定與她和她的族人相伴隨行。千乘蚨不能理解,如此天崩地裂一般的厄運,落在任何人頭上,都是反抗一下的。三華巔上那背刺的一刀,是救贖,也是泄憤。可為什麽,那些人僅憑這個,就把她徹底釘在了“靈界恥辱”的刑架之上?一步之遙,永世無望。她不該恨嗎?君如珩透過附在蛇女身上的靈識,看到過往三百年裏她的日子並不好過。人界不容她,靈界更視她如仇讎。饒是千乘蚨拚命保全了陳英等人,可誰也不念她的好。在靈界眾生心目中,她就是個改運不成因而生恨的小人與叛徒。千乘蚨的身體隨著思緒流轉劇烈抖動起來。“憑什麽?”“明明是靈界負我千乘族在先!”君如珩略微蹙額,似乎感觸到了“癡”字於蛇女的症結所在。他正要設法幹預千乘蚨的神識,後者卻自己慢慢地就平複下來。也罷,不念就不念。千乘蚨給自己的定位原就不是個好人。薊州災變那回,黑袍士假叔父口諭找到了她,她縱石螟蛉傷人時眼皮都沒眨一下。為擺脫下等靈的陰影,她不憚以犯下任何罪孽,蛇類的冷血特性,更是將事後那點虧欠感也抹殺殆盡。直到後來進了遲府。蛇女緊繃的秀麵忽然變得柔和,君如珩留意到,四周癡靈的氣息陡一下濃鬱起來。叢虎緊張兮兮地問:“主君,她不會真的對那醫癡動了情吧?”古今癡兒女,都難逃一個情字作祟。君如珩凝眉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