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東宮無罪,那麽皇陵祭祖,他就該完好無恙地出現在眾人麵前。若不然,則表明皇帝心裏多半還是有鬼。豈料武烈帝聽聞半點不慌。“太子青州遇襲,驚魂未定。回京後便臥病在榻,朕心憂我兒,故此提前了祭祖大典。以祈求上蒼庇佑太子身體康健,福祉綿延。”他泫然欲泣的模樣,一時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真的慈父心腸,還是在為自己的來日擔憂。“可恨爾等亂臣賊子,僅憑這個就胡亂揣測朕與太子父子離心。你不是想見太子嗎,朕成全你,也好讓你死得心服口服。”轎簾完全揭開的那一刻,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將離還是忍不住驚呼出聲。“殿下!”君如珩被這一聲喊得心魂倏晃,幸虧千乘蚨及時提醒:“別分神。”神獬執掌十六州地脈,它的靈識之堅便是歸宗令也無法撼動。叢虎太陽穴繃出了青筋:“主君,怎麽辦,三個時辰就快到了,那憨老道到底行不行!”說曹操,曹操到。倏然間,君如珩隻覺橫亙在自己麵前那股無形的阻力消失了大半,他有種衝破桎梏的暢快感,方才被卡頓住的靈力有如潰堤洪流一般傾瀉而出。至純至淨的靈氣瞬間將那黑色團霧衝淡,隱隱露出的實體原來也有雙澄澈透亮,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眼。原來緊要關頭,貪字陣終於破了。可奇怪的是,破陣的天魁星卻不見了蹤影。將將那種異樣感又襲上心頭,君如珩下意識回看一眼。然而身後空無一人。欽天監得皇帝授意,加固了馴服神獬的心鎖,使之在巨大的靈壓之下,被迫改變了地脈走向。而今歸宗令一出,神獬感知到靈主的召喚,象征心鎖的黑色符逐漸剝落,方才那陣劇烈的搖晃也複歸平靜。可是地力流轉已經開始,十六州地力正源源不斷被抽出,以不可逆轉之勢向龍脈匯聚。要想阻止這一局麵,唯有激發神獬的自主意識,方才可能力挽狂瀾。神獬已經很虛弱了,光團薄薄氤氳,隨時油盡燈枯的樣子。微芒之中隻剩一雙眼始終明亮,君如珩與它對視,隻見那雙眼裏竟慢慢蓄滿了淚水。光團中央傳出試探的低嗥,臣服中含著怯意,像是唯恐這位靈界至尊不會再接納它這個異類一樣。“當初自墮神格,沒有人逼你,人前顯貴的福氣你享了,人後冷眼的罪過你也活該受著。”君如珩話裏沒感情,浮動的光團隨著話音漸至於黯淡。“不過”他懶懶一垂眼,下泄的目光縱然犀利,卻不會給人以睥睨之感,銳利但悲憫,這種矛盾的雜糅不禁讓人或者靈都油然而生出敬畏。“神麽,也是可以憑一己之力再造的。”君如珩說,“本君想給你這個機會,就看你肯不肯接了。”......“孤從未聽聞摸骨筆記,此事從頭至尾,都是手下人以孤之名擅作主張。”麵對武烈帝質問,東宮麻木地開了口,語氣平板得好像一具隻會複述他人指令的傀儡,眼神同樣空洞到可怕。將離對眼前這個“東宮”說的話是半個字都不信。他當即邁步上前,剛要靠近龍輦,左右襄龍衛早有準備地拔刀出鞘。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勁氣從斜裏衝出,將他牢牢護在身後。兄長的聲音如平地驚雷般驟然響起。“陛下以為這樣就可以顛倒黑白了嗎?蜂雲穀當夜究竟發生了什麽,摸骨筆記何以留存至今,萬歲爺心裏當真一點數都沒有?”第89章 終章將離喚兄長, 眼底關切溢於言表。聞坎此刻卻沒了笑模樣,蕭殺的神情和尋常判若兩人。他冷冷睇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東宮”,輕蔑道。“萬歲這般在意根骨的人, 怎就紆尊降貴對著一具傀儡口稱我兒?”眾人麵麵相覷時,天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向那“東宮”的百會穴。後者沒來得及哼一聲, 從頭開始一寸一寸剝離了皮肉, 顯出原形, 竟是具用木頭篆刻的等身人像。聞坎加重手指力氣, “嘩啦”,人像瞬時散作一堆零散木塊, 武烈帝臉上驟然失了血色。“當國者, 卻以邪術亂人眼。禍國妖孽, 指的究竟是誰?”聞坎言畢, 略過形容慘淡的武烈帝,徑直走到那兩名醫眾的屍身旁。他出手太快,早趕在襄龍衛拔刀前, 抽出了二人的靈髓。聞坎不急於展示,指間牢牢撚住兩片符文, 盯向武烈帝的眼神再無臣子對君上該有的敬畏。“陛下口口聲聲稱摸骨筆記是假,無非因為當年那場大火, 的確毀去了很多痕跡。然而凡事做過,就不會天衣無縫, 證人口供可以作偽, 但人的記憶不會。”聞坎抬高手臂, 兩片蟬翼被驕陽照射折出的亮澤, 驅散了他常年累月深埋在笑麵下的陰翳。“老穀主留下的筆記,當真一把火就能毀去嗎?”夾道眾人紛紛看見了那具試圖濫竽充數的傀儡, 他們難以相信身為九五之尊的武烈帝,竟會擺弄這種邪門歪道來敷衍民間對自己的質疑。除了震動,被人愚弄的惱恨也讓他們不再用瞻仰的心態去看待皇帝的一言一行,許多事就在這樣微妙的轉變中被坐實了嫌疑。武烈帝心口一緊,他當然注意到了那些或鄙薄或不滿的眼神,突如其來的壓迫感摧垮了原本尚存的理智。“珍、珍室早已盡數毀......”他忽然有些口齒打結。聞坎眉間一劃而過失望之色,似連最後的情麵也被碾碎了。隨著手勢上拋,靈髓符中記錄下的最後畫麵盡數展現在人眼前。火光衝天而起,原本喜氣洋洋的祝壽宴儼然成了血流成河的慘烈修羅場。醫眾們慌不擇路的奔逃盡為霹靂鞭影截斷,求饒聲裏隱約夾雜著令人頭皮發麻的蛇信噴吐聲。一修士模樣的女賓纏鬥時無意扯下了凶手的麵罩,火光映亮了狹長蛇瞳,裏頭浸滿殘忍的笑意。那女修身手甚是了得,幾招下來,竟能和千乘族勉強打個平手。若非敵人奸詐,從後向其猛下黑手,她未必會淪為蜂雲穀那夜萬千冤魂中的一隻。女修前胸後心各自中招,鮮血泉湧而出,倒地時還保持著握劍的姿勢。倘若此刻有人觀察仔細,就會發現她劍穗上係著的半塊玉,與天魁星常年懸在腰間的那塊,剛好為一對。武烈帝望著聞坎臉上想起一切的悲痛神情,眼底泛上不可思議。“天、天潢之氣,你、你們是,皇室的人......”女修已然氣若遊絲,但她死前的喃喃低語,所有人都聽見了。下一秒,眾人目光皆為亡命疾奔的遲老穀主所吸引。過了今夜,他便到了可以從心所欲的年紀,身量也有些微微發福。那件並不合身的新衣是他遊曆在外的兒子所贈,隨著奔跑的動作疊起層層褶皺,樣子顯得十分滑稽。但在場誰也沒有笑出來。遲墨受了很重的傷,他吊著最後一口氣拚命跑去的地方,是那間以奇珍異草聞名於世,曾經救過無數人性命的珍室。垂死之際,這位一生除了行醫治病再無其他雜念的古怪老人,做了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竭盡全力,將畢生所學凝縮成一個個芥子囊大小的靈符。原來,蜂雲穀的病案本並不是白紙黑字的記載,而是由每名醫師由記憶和經驗所化得來的靈髓符。這些符可以說是一代接一代蜂雲穀徒眾心血的凝結,筆墨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淡化褪色,但醫者的靈髓卻能夠幾十幾百年的傳承下去。後人倘若有需,隨時提取見諸文字即可,而不必擔心因字跡模糊等緣故,引發誤解。就是這一煞費苦心的設計,讓兩醫眾那句“被火燒了”的謊言不攻自破。“這也解釋了,為何陛下要殺人滅口,卻還留下了如此要命的罪證。”聞坎擲地有聲:“因為醫者的本心之魂,原就是這世間一切刀槍斧鉞都沒法毀去的存在。”武烈帝麵上青紅交織,卻還猶自嘴硬,“人既然會撒謊,記憶同樣可以有偏差。誰知道這靈髓符中記錄的,究竟是真是假。”聞坎眼底失望之色愈濃,漸漸演變成摻雜了鄙夷的厭惡。“靈髓符中所記當然是真,因為,在壽宴上不幸罹難的那名女修,正是我亡故多年的妻子。”林間嘩然,眾人皆詫望向他。世人皆知禁中十二影衛乃曆代皇帝千挑萬選出的不世利刃,他們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除了身懷絕技外,絕對忠誠也是皇帝用人的首要考量之一。古來心懷有私者,無非貪嗔癡三字。故而所有入選十二影衛之人,從一開始就必須學會斷情絕愛,娶妻生子乃是大忌。更何況,諭鬆老道曾為十二影衛洗靈,這是舉朝皆知的事,天魁星的記憶裏並無和那女修有關的隻鱗片爪。襄龍衛裏有人提出了同樣的疑惑。然而聞坎聽罷唇間緊抿,唯有魚須胡不易察覺的抖動,暴露了他此刻內心的煎熬。“那是因為,十二影衛從入選的那刻起,就向神獬出賣了他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秘密。一旦這個秘密被毀去,他們的靈魂也會隨之灰飛煙滅。”一個聲音朗朗響起。大霧散盡,炎風飛掠而至,從方才起就似匿跡一般的聽獬樓終於又重現眾人麵前。而與此同時,武烈帝道袍中類似流水奔湧引起的震動,也戛然而止那是欽天監專用來監測地力流轉的銀麵羅盤。這也就寓示著,利用神獬集結十六州地力,倒灌龍脈的計劃徹底宣告失敗。武烈帝終日緊繃的弦猝然一斷,腦海裏一片空白。“護駕,護駕!”襄龍衛眼見得一蓬烈焰破開濃霧,高臨雲衢又猛向下俯衝,四麵紅光耀眼、靈力沛然,如神降世,又如羅刹顯形,懾得人肝膽為之驚顫。他倉促拔刀,手下人卻像是中了咒一樣鵠立遠眺,半刻誰也沒動彈。襄龍衛硬著頭皮迎戰,驟然隻覺一顆火星子迸入眼眶,猩紅一點迅速鋪滿了整個視野,劇烈的灼痛讓他當即棄了刀,滾地哀嚎不止。目睹主帥慘狀的兵士恍如回神般一擁而上,可他們的刀槍劍戟隻在麵對平頭百姓時有用,到了執掌三界的靈主跟前,就如蚍蜉撼樹一樣可笑。歸宗令出,藤蔓蛇形,泉石激鳴,平平地勢驟然如風掀大浪,呈現出異常劇烈的起伏。聞坎在巨大的震顫中顯得那樣平靜,他甚至緩緩露出個笑,盡管麵色依舊慘淡,卻讓他的麵容看起來前所未有的鮮活。一個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秘密的人,掩蓋在嬉笑模樣下的隻有一副殘破靈魂。更可悲的是,聞坎明明知道破損的存在,卻不得不窮盡半輩子隻為搞清楚他缺的是什麽。好在他終於還是知道了,即便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他也沒覺得可惜。“你確定,這便是你此生最重要的秘密嗎?”漆深昏暗的宮殿,神獬的聲音不知何處響起,久久回蕩在梁間。年輕的影衛攥緊掌中鴛鴦佩:僅僅幾十年的分別,待他為皇廷效力期滿,就可以為自己和新婚妻子換來無限長的壽命。他們不僅可以白頭到老,還能真的做到天長地久。當初的青年才俊如今已兩鬢摻白,他允諾永遠的人也早已變成荒穀之中一縷冤魂,這些年他始終為心口那塊缺失扼腕不已,一朝找回方知,破鏡重圓也依舊帶著能錐心的鋸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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