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相交淡如水,鬱策給他的更多是無微不至的關心。想了半晌,沈檀漆搖頭道:“我們沒有什麽定情信物。”“信物這種東西自然是在十分重要的時刻相贈。”鬱淵仔細思酌了下,說道,“爹,你再回憶回憶,父親是不是在離開前給過你什麽東西?”話音落下,沈檀漆腦海裏突然想起許久之前鬱策曾對他說過的話,“你怎麽找到我的?”“玉佩,家傳的。”“那它有什麽用,能增進修為,還是號令妖族?”“除了能讓我感知到你,什麽用都沒有。”他登時怔住,緩緩伸手探進衣襟內,摸出一塊溫潤玉佩。甫一見到玉佩,鬱今眼前立刻泛光,說道:“上麵有雲螭白龍紋,雲螭白龍紋是龍族妖主的象征,這一定是藏龍穀妖主代代相傳玉佩,是父親的東西!”沈檀漆頭一次聽到這玉佩上圖案的名字,也頭一次知道這是妖主的玉佩,鬱策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東西有什麽用處。他隻是輕淡無謂地說,除了讓我感知到你,沒有任何用處。就不怕不知內情的沈檀漆一個不小心丟了麽?這樣重要的東西,鬱策居然這樣舍得。沈檀漆之所以一直帶在身上,不僅僅因為好看,還因為這是當初誕下金魚芋圓後分別那日,鬱策送給他的。如果這是鬱策給他的定情信物,是不是說明從那時起,鬱策就已經對他心生情愫了。原來鬱策那麽早就已經告訴他一切,可他卻這麽晚才發覺。沈檀漆將玉佩捏在手心摩挲片刻,拂過上麵精心雕刻的白龍紋,仿佛能透過這塊玉佩穿梭時間觸碰到鬱策的手,沁涼的,就像這塊玉一樣。他閉了閉眼,默念。如果你真的可以感應到我的存在,帶我回去吧。我也很想見你,我也很想回到你身邊,非常想。鬱策。帶我回去,好不好?睜開眼,沈檀漆將玉佩放在唇邊,尋求安慰般,輕輕吻了吻。霎那間,空氣中的浮塵一瞬靜止,飛鳥和青魚糾纏不休,撲入蓮池,羽翅與四濺出的水花同時停滯在半空,萬物靜默無聲,沈檀漆怔愣片刻,耳邊突然傳來係統急切地大喊,“宿主,時空漩渦開啟,時間突然錯亂了,可能是出現了什麽bug,你要趕緊……”係統的話還沒說完,沈檀漆腳下便倏地出現一個巨大的時空漩渦,他猝不及防地跌落,失去五感,腦海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鬱策來接他了。*朔夏城桃林塚。天色陰沉,春日的第一場雨,打落了樹梢的桃花。沈家所有人齊聚桃林塚臨時搭蓋的祠堂外,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出聲,靜默地立在淅淅瀝瀝飄落的雨絲中。七日已過。林檀玖親自帶棺回到沈家。這是她第一次來,卻沒成想,是來送沈檀漆的棺材。“時辰已經快過了。”沈妃一身素白,眼眶塌陷,泛著淡淡烏青,顯然昨晚一整夜未能安眠,“老爺,別讓少爺等太久。”聞聲,家主緩緩抬起眼,看向一望無際地連綿青山,雲淡風清,雨意朦朧。這裏就是他兒的歸處了。七日不下葬,會壞了規矩。他鬢間白發已經遮不住,胡亂地逸出幾根發絲,轉過頭,神色麻木地道:“都交給你。”沈妃看著他落寞離開的背影,怔怔地道:“老爺不再見最後一麵了麽?”家主腳步微頓,緩緩搖頭,顧自默默地蹣跚離開。不看,不見,沈檀漆就還像活生生地在某處嬉笑打鬧似的。那年沈檀漆剛誕下時,奶娃娃不哭不鬧,笑嗬嗬地伸出小手去夠他的手指,緊緊攥著。後來長大,會走會跑,總是偷偷玩耍家裏的長劍短刀,被他發現時還梗著脖子不承認,實在氣極,打過一頓,還傻子似的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再長大些,見過來沈家做客的嶸雲宗的修士,小兔崽子握著長劍來找他,人還沒劍長,竟敢信誓旦旦地說,要做這世間最厲害的修士,要除魔衛道,蕩盡世間所有不平事,絕對不會繼承沈家的家業。他氣得吹眉瞪眼,抓著玉拐杖滿院子追著小兔崽子打。最後誰也沒說服誰,爺倆跑不動了,坐在院子裏喘氣,小兔崽子哭哭啼啼地說這是他的夢想,是他此生唯一的執念。他笑著罵,你才幾歲,懂什麽此生唯一?小孩擦了淚,說他就是知道,就是懂。於是他千般不願,萬般不願,還是親手送小兔崽子上了嶸雲宗的青階,自從夫人死後,他想盡辦法讓沈檀漆一生喜樂平安,就如他和夫人夢中的願景一樣。即便外人說他太過溺愛,嬌慣放縱,他卻從來置之不理。因為他一直堅信,他和夫人的孩子,絕壞不到哪去。在他心裏,沈檀漆好像永遠都是那個咿咿呀呀跟在他身後的小娃娃。跌跌撞撞地,爬到他背上,笑嗬嗬地喊爹爹。誰料經年以後,他送沈檀漆到那寬闊求仙路,卻在沈家門前接回來躺著沈檀漆的一副紅木棺材。紅色,是他兒子喜歡的。挺好的。他不知道要恨誰,恨誰?恨誰?恨那妖修?不,他更恨自己。他恨自己沒有保護好沈檀漆,若是他當時能救下夫人,也救下兒子,若是一切能更改,是不是便不會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是他做的還不夠好,是他不配當這個爹。來世,假若有來世,投生他人家,不要當他的兒子罷。*家主方走,沈妃眼尖地見到幾個身穿嶸雲宗道服的弟子自桃林塚山下而來,人群最後的那道雪色身影,正是鬱策。她聲音猛地沉下,隱含怒火,“你來幹什麽?”害死沈檀漆的罪魁禍首,來到這裏是為什麽?即便有千萬種理由千萬種借口,沈檀漆的死木已成舟。她想,若不是兩個孫子年幼,他們一定會讓鬱策陪葬。聽到沈妃的話,蕭清羽和方問尋渾身顫抖,心底都犯著怵,誰也不敢先出聲。半晌,還是護送他們過來的林檀玖出了聲:“七夫人,這幾位是表哥在宗門裏感情甚篤的朋友,想要見見表哥最後一麵……”她話剛說一半,沈妃便肅聲道:“那鬱策呢?”老婦眸光狠厲,在鬱策的臉上剜過一眼,恨聲道:“他也配來見少爺,來人,給我把他打出去!”看在金魚和芋圓的份上,這個鬱策,暫時還不能殺。可她實在恨極,沈家百年基業,竟因為一個妖修毀於一旦!沈妃剛放了話,林檀玖眉眼壓下,轉身對鬱策低低道:“聽見了?七夫人不許你進,你走吧。”鬱策渾然不覺般,任由雨絲飛落肩頭,飄進眼底,仿佛一尊不會說話的冰冷雕像,良久,轉身離開。“七夫人,鬱策走了,能否讓這兩個嶸雲宗弟子進祠堂裏看看表哥最後一麵,表哥泉下有靈一定也希望看見他們來送行。”林檀玖言辭懇切,“就當……看在表哥的份上。”沈妃臉色黑沉沉地,眼看著鬱策自桃林塚的鵝腸小路離開,才複又看向林檀玖,說道:“慎言。”周圍都是沈家其他的旁支,各有各的心思詭詐。沈檀漆的死因他們並未和沈家這些旁支通告,知道內情的人隻有她和老爺兩人。當然,這話要不是林檀玖親口道出,她也斷然不會相信,沈檀漆竟然會讓鬱策給自己一劍,隻為了想要靈魂出竅。她不知道沈檀漆這麽做的原因,但她隱隱覺得,沈檀漆想要靈魂出竅,怕是想要去見什麽人。普天之下,沈檀漆想見不能見,要靠靈魂出竅才能見的人,隻有那位已死十二年的沈家大夫人。可竟然因為靈魂出竅,讓自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沈妃實在氣得想把沈檀漆搖晃著逼他活過來。荒謬至極!他把沈家這麽多年對他的栽培當成什麽了!可細想之下,沈妃又覺得其中極有可能另有隱情,沈檀漆並不像會做出這種蠢事的人。罷了,罷了。沈妃在心頭歎息了聲,抬眼看向不遠處的祠堂,對蕭清羽和方問尋揮了揮手:“讓他們進去吧。”鬱策有罪不得進,但這兩個嶸雲宗弟子與沈檀漆感情深厚,便讓他們再見沈檀漆最後一麵吧。聽到沈妃的話,蕭清羽和方問尋趕緊躬身道謝,跟隨著為他們撩開祠堂祭簾的家仆,亦步亦趨地走進祠堂內。見他們二人進去,林檀玖才揉了揉額角,負劍離開,直到行至鵝腸小道的深處,看到鬱策的身影,她伸出手,念道:“元無若法,收。”“鬱策”眨眼間化作了一縷飛沙,收入林檀玖的掌心。她轉頭回望,默默在心中歎息,去吧,鬱策。見他最後一麵,要好好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