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有的肢體語言,都在印證方才的誓言。此生此世, 非周瑭不可。在他求婚的那一刹那,皇帝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臉上。大殿內落針可聞。數不清的視線落在薛成璧身上,震愕的、憤恨的、惋惜的、擔憂的……逐漸地,官員們從皇帝的反應中意識到了什麽,紛紛惶恐地低下了頭。皇後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 此時她無比慶幸, 幸好、幸好, 自己沒有率先為太子提親。以她對皇帝行事風格的了解, 就算今晚聽到了薛成璧的死訊,她也不會覺得驚訝。處於漩渦中心的薛成璧,卻絲毫都不受影響。“對了。”他平靜道。“臣尚有一份大禮要獻與聖上, 請聖上過目。”在他的逼視之下,侍禮的太監們終於想起了自己的本職, 戰戰兢兢地端上了一隻紅色的象牙嵌龍紋漆盒。薛成璧雙手接過,打開紅漆盒,取出其中的賀禮。那是兩個形狀不規則的、半鍍金的碗。碗沒有鍍金的地方, 露出了它本身的渾濁白黃色。周瑭覺得,那碗的顏色……像人骨。“此碗以契丹日連部族長涅鄰查剌及契丹勇士夷不堇的頭骨製成, 此二人皆為臣斬於馬下,再無侵犯我大虞疆土的可能。”薛成璧將它們高舉過頂。“適逢父皇聖辰,兒臣以此碗賀聖上日月同天,山河永固。”……果然。周瑭知道,契丹由八個部落組成,其中勢力最強大的三部之一便是日連部。若沒有日連部的援助,契丹泛邊的強度會大大減弱。夷不堇則是契丹十八勇士之一,十八勇士是契丹族內武功最高強的十八人,就算在中原武林也享有盛名。要想殺掉這二人,絕不是投機取巧可以做到的,必將要衝破千軍萬馬的阻攔,才能到得他們近前。周瑭心髒發疼。……這份賀禮,哥哥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得到的啊。日連部和十八勇士向來是大虞的心頭大患,聽聞此事,群臣頓時嘩然一片。一名年老的武官忍不住質疑:“勇士夷不堇確已於四個月前喪命,但蒙其救護,日連部族長隻受了輕傷,亡命北荒。一個活人的頭骨,怎麽會落在薛將軍手裏?”他壯年時曾經駐守北疆,最疼愛的兒子就死在日連部族長刀下,因而對此事極為在意。薛成璧坦然:“是與不是,將軍親自分辨便是。”武官向皇帝,皇帝神色不明:“準了。”得到準許,年老武官起身離席,仔細觀察那碗。忽然間,老淚縱橫。“涅鄰查剌,你竟也有今日!”“回聖上,此物正是日連部族長涅鄰查剌的遺骨。他眉骨上那道疤,乃老臣的孩兒親手所留,老臣到死都忘不了!”武官喜極而泣。“我兒可瞑目矣!”得到了他的確證,一股喜悅的情緒在大殿中蔓延開來。薛成璧解釋道:“涅鄰查剌死後,日連部為了穩定本族在契丹的地位,這才隱瞞了消息。”群臣欣然:“怪不得近幾月日連部節節敗退,原來是因為族長身死,忙於內訌!”“此頭骨一出,契丹內部必定大亂!”“國戰休矣!”周瑭想起了前幾日薛寄來的一封家書,家書上確實透露了軍隊連戰連捷的喜訊。若果真如此,用不了多久,他的父母便可從北疆班師回朝了!更重要的是,公主立下了如此大功,皇帝對他們婚事的態度,應當會有所軟化吧……?一片歡欣鼓舞之中,皇帝凝視著薛成璧,沉聲道:“你既斬其頭顱,為何知情不報?”殿中一寂。周瑭的心再次揪起。麵對帝王的詰問,薛成璧泰然自若。“臣有苦衷。”“四個月以前,兩軍相接,臣率前軍攻入日連部,衝散了契丹的陣型。廝殺中臣發現,有數名武功高強者協領一支精銳騎兵,擁護著一名疑似日連部族長的契丹人,向後方撤退。”“臣當即奮起而追,欲取敵首,以祭軍旗。”隨著他的講述,所有人都仿佛隨著他一起回到了戰場之上。黃沙漫天,暗無天日,馬嘶人吼,血肉飛濺。薛成璧的馬早已被射殺,他騎在另一匹主人已死的戰馬上,提刀在屍山血海中穿行。獬豸紋青銅麵具上染滿了血,原本代表神聖正義的執法者墮落為修羅惡鬼,變得暴虐而可怖。一陣風來,吹得殿內燈火倏然搖曳。明明身處金碧輝煌的大殿,官員們卻覺得身上發冷,一股血腥味隨著冷風蔓延開來。血腥味不知是從死去的頭骨中傳出,還是根本就來自於薛成璧本人。薛成璧捧著那顆頭骨,向尊位走近了一步。他身上沒有任何兵器,禦前侍衛們卻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壓力,肌肉不自覺地繃緊。“砍殺的人太多,臣的橫刀很快便卷了刃。於是臣便奪了敵人的刀,繼續砍殺。折一柄刀,便再換一柄。”“……就這樣,一步步殺到了涅鄰查剌麵前。”薛成璧止了步伐,淺色的眼瞳盯視著麵前的皇帝。皇帝喉頭吞咽了一下。禦前帶刀侍衛都攥緊了刀柄,時刻準備出刀。呲弓弦拉動的尖銳聲響將氣氛繃到最緊。蕭曉彎弓搭箭,箭尖對準七尺以外的薛成璧。這麽近距離射出的箭,幾乎沒有任何人能躲過。周瑭的呼吸被拉得漫長。習武的人都知道,呼吸綿長是內功運轉到極致的狀態,意味著武者已經準備好了時刻動手。人群中,他杏目圓睜,靜悄悄地蹲伏著,宛如一隻伏擊在叢林後、蓄勢待發的虎。隻要薛成璧再動一下,摩擦出的火星會瞬間燃爆整座宮殿。然而就算在這種時候,薛成璧的聲音還是那麽平靜。“突入敵營,險象環生,戰甲已然無法蔽體。臣身中五刃,一刀擦過側腹,一刀穿過肩胛,一刀捅入小臂。”“一刀劃過眼睛,還有一刀,當左胸刺入。”他輕輕呼氣。“……卻隻是刺破了周瑭為我縫製的香囊,沒能觸及心髒。”周瑭呼吸停滯。他看到,薛成璧從衣襟裏取出一件織物。被血染得發黑,被刀刺得殘破,卻依稀還能看出仙人掌毛紮紮的圖案。……原來沒有弄丟啊。淚水再次漫上了周瑭的眼睛。薛成璧垂眼望著那隻幾乎看不出原樣的香囊,聲音染上溫柔。“香囊很軟,原本擋不住契丹十八勇士的刀鋒。”“但或許是上蒼顯靈,他終歸救了我一命。”周瑭使勁眨了一下眼睛,讓自己把哥哥看得更清。“斬殺十八勇士之後,日連部的援兵仍然不斷向臣湧來。臣挾持著涅鄰查剌,躍入了莫日格勒河的滾滾波濤中。”“搏鬥中,臣溺死了他。”“當時臣隻有一息尚存,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見香囊的主人一麵。”“下遊的遊牧民從河灘上發現了臣,帶回家中救治。一個月之後,臣才能坐起身;兩個月之後,臣才得以上馬返回大虞邊關。”“北疆天冷,叢雲將軍以臣傷重不宜駐守邊關為由,遣臣返鄉。”“臣終於……幸以再次見到了他。”見到了,就再也不放手。周瑭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掉了下來。他想起了竹林重逢時,薛成璧那一個擁抱,用力之大,幾乎要把他嵌入骨肉裏。他彼時覺得害怕,如今心頭隻餘酸楚。那是一種怎樣的想念?就算墜入了死境,也能為著這一份想念,爬回生者的國度。薛成璧對他的感情,從來都比他想象的更沉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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