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露在臉上的局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與容衍如出一轍的冷默:“主人。”密報裏寫的是近期朝廷的動向。朝中主戰派和主和派爭論不休,戶部尚書易中明為百姓鳴難而在太和殿上公然撞柱抱病在家,新帝的心腹大臣趙、韓兩家卻為誰去征稅撕咬起來了,鬧得早朝不歡而散。“竊皇位者易,坐江山者難,景越如今是一個頭兩個大,讓小十七再盯著些,務必使這兩家爭個兩敗俱傷,讓他無人可用。”容衍吩咐道。他提筆,寫下一封信交給落無心:“把這個給賀統領,就說昔日欠我的人情便在此事上還了罷。”落無心接過信封,麵露猶豫。“主人,段弘的人已經搜到了離陽縣,想必過段時日便會找到鎮上來”容衍指尖略一停頓,收了回去。落無心:“您和殿下若還逗留在此,定是瞞不住的。”容衍轉過身去,聲音在空蕩的書鋪內顯得縹緲:“偷得一日是一日,等回了盛京就沒這般快活日子了。”也許是今日的容衍好說話些,落無心大著膽子問道:“您不告訴他麽?”容衍輕笑一聲,語氣已然帶上諷刺。“告訴他什麽?我一生為朝廷鷹犬,作惡多端,殺人無數,朝中忠臣恨不能將我碎屍萬段?”“還是我現今背著刺殺先帝和挾幼太子脫逃的滔天罪名,讓他跟我一起去盛京過刀尖舔血的日子?”落無心反駁:“事實並非如此”“事實就是如此!”容衍冷聲道:“長風雖表麵上閑雲野鶴,什麽都不在乎,其實內心秉正剛直,斷斷不能接受……”話說一半,滿室靜默,過了許久才聽得他的聲音又響起。“吩咐下去,按計劃行事。”……夜冷寒,快天亮時起了北風逐漸大了,風聲朔朔,帶來了今春第一場雪。林子裏,路邊都見了白,穿過枝頭綴雪的竹林,就到家了。屋前架著一個大火盆,裏頭的火燒得正旺,火盆旁擱著一桌一凳,景泰藍正趴在上麵寫今日的功課,圓溜溜的大眼卻盯著院子裏的麻雀飛來飛去,滿臉都寫著“想玩”兩個大字。寧長風拎著剛處理好的鹿肉從溪邊回來時正好看到容衍挽起袖子蹲在竹林下,正挖著什麽。“我還想著下雪了山路難走,你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了。”寧長風提起手裏的鹿肉給他看,笑道:“才宰了隻小鹿,準備帶下去跟你烤著吃,沒成想你就上來了。”容衍從竹根下起出一個酒壇子,拂開上麵的泥土,舉起來給他看:“咱們想到一塊去了,白雪鹿炙,正好配這壇去年埋下去的竹葉青。”寧長風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真是人菜癮還大,不知道的還當他是個酒中豪傑呢。想歸想,倒也不願拂了容衍的興致。他將人拉起來,對著屋前愁眉苦臉的景泰藍喊道:“今日放假吃烤鹿肉,過來幫忙!”景泰藍歡呼一聲,立刻收了紙筆,屁顛屁顛地跑過去。燒烤架子是寧長風自製的,穿肉的簽子也是自己削的,他負責切肉,景泰藍負責串肉,容衍則坐在矮凳上生火。不多時香味便散了出來,鹿肉被烤得滋滋冒油,一口下去渾身都暖和起來,別提多有滋味了。釀了大半年的竹葉青入口冷冽清香,恰恰中和了烤肉的葷油味。寧長風不耐煩小口小口的抿,換了個大碗,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額上汗津津的。他平時性格穩重,少有如此暢快的時候。容衍便陪著他多喝了幾杯,喝醉了往屋裏一躺,天寒地凍,正好蓋上被子大睡一場。不知今夕何夕。容衍卻醒來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醉過。外麵風雪漸大,偶爾能聽到枯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響,屋裏卻是暖融融的。寧長風體質熱,自從抱著他睡覺後他就再也沒感覺到冷過。容衍把環在自己腰間的胳膊輕輕拿開,望著他熟睡的英俊眉眼,忍不住俯身親了親,這才起身穿衣,走出屋外,在簷下站了許久。直到竹林晃雪,一道黑影從枝頭落下,跪在他麵前。“主人,段弘的人快要進村了。”落無心道。容衍拾起寧長風給他做得雜毛狐裘披在身上,略偏了頭看向走廊另一側。景泰藍拎著個小包袱從房間裏猶猶豫豫走出來,對著寧長風的房間張望了一眼又一眼,步子卻是邁到了容衍麵前。“我不可以不走嗎?”他低著腦袋,小胖手指絞著衣擺,清脆的童聲帶上了哽咽。容衍的聲音平靜無波:“不走,你拿什麽保護他?”景泰藍快要哭出來了,小臉上汪著淚花,不舍地看向寧長風酣睡的方向。“可,可是這麽走掉阿爹會很傷心的。”他努力給自己找著理由:“隻要和他告別,一下下就好”他想告訴阿爹,他不是個小騙子,他會努力爭回皇位,再回來好好見他的。容衍卻搖頭,臉色冷然:“景泰藍,你的任性會害了他。”景泰藍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垂著頭不說話了。落無心上前說了句“小殿下,得罪了”便抱起他,幾個兔起鶻落,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海中。*穀興村外,一隊黑影人正沿著鹿鳴河畔前進。“是這裏?”段弘指著遠處村口的大柳樹問道。寧榮被押著,聞言連忙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官爺。村子最裏頭有座山,他們就住在半山腰上,絕不會錯!”段弘眯起眼眺望著遠處皚皚鹿鳴山,露出勢在必得的神情。沒想到容衍和那孩子居然真的大難不死,還流落到了千裏之外的鄉下村莊,真是夠命大的。不過那又怎樣呢?這種犄角旮旯地兒若不是有人報信,他恐怕一輩子都找不到。連老天都在幫他!想到陛下許給他的賞銀,段弘打了個手勢,手下行進的速度更快了。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我說是誰告的密,原來是你這窩囊廢。”那人聲線清越,在朔雪寒風中透著冷意,這隊繡衣史尚未作出反應,就聽得一陣破空聲響,被押在人群中的寧榮突然身體一僵,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一息後,從他脖頸大動脈處飆出一道血線,鮮血迅速染紅了腳下的雪地。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以致段弘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倒在了地上。容衍從樹上落下,緩緩轉身。段弘麵色大駭,下意識往後疾退:“容衍!”摘了麵具別人或許不認識他,段弘卻記得一清二楚,這張臉不是容衍還能是誰?他甚至沒看清容衍使得什麽暗器!段弘心髒狂跳,他迅速上下掃量了對方一眼,直納悶道:不是中了雷公鑽麽,怎麽看樣子竟好全了?該死的,誰說他現下是個病秧子來著?他心道晦氣,一腳踢起寧榮屍體,直朝容衍砸來。“上!”隨著一聲令下,手下紛紛拔刀朝容衍攻來。飛到半空的屍體遭到一股更為強烈的氣勁橫掃,竟然在半空中碎裂,髒腑血肉砸了繡衣史們一臉。就在這時,容衍趁機奪過最近一名繡衣史手裏的刀,身形快如虛影,穿梭在尚未回過神的黑衣人中間,三下兩除二割開了他們的喉嚨。鮮血與白雪齊下,眨眼染紅了整個路麵。方才還在進攻的黑衣人們七零八落地倒了下去。“嗬,不愧是先帝培養的殺器,名不虛傳。”隨著一地屍體的倒下,段弘往後退幾步,冷笑道:“你不會以為我帶這麽點人就敢抓你吧?”他話音剛落,道路兩側樹尖上的雪撲簌簌抖動,砸在地上濺起一片片雪塵,刹那間從林中飛出數十人,他們身上都披著鎧甲,均持□□和重盾,四麵八方地包圍了他,嚴陣以待。“大部隊在後麵呢。”容衍環視一周,臉色微微變了:“景越竟連重甲軍都撥給你了?”段弘麵露得意:“我看你怎麽跑!”說著那些弩箭四麵八方朝他發射而來,這些人均身披重甲,刀槍不入,一時無法攻破,容衍在箭雨下翻飛騰挪,到底發揮餘地小了,被弩箭傷了好幾道,身形逐漸慢了下來。段弘臉上露出笑容。他抽出長刀,趁機朝身形已現委頓之勢的容衍劈去!就是此刻!然而變化陡生,隻聽“叮”一聲脆響,竟是一把黑鐵短刃橫空而來,將他的長刀擊了開來。寧長風接住回旋的短刃,與段弘迎麵戰上。“長風!”容衍這次臉色是真變了,低聲喊道:“回去!”寧長風的聲音被勁風送過來,帶著怒氣:“等會再找你算賬!”他不顧漫天箭雨,手持短刃將段弘逼退,接著飛身掠至西北角,運行起體內的異能,一腳蹬散了重甲兵的防守陣營。“走!”趁對方沒來得及重組陣型,他返身抓住容衍的手,就要往衝開的缺口突圍而去。“休想跑!”這時,段弘撲身而上,朝他們灑出一包粉末。寧長風一腳又蹬翻一個甲兵,剛要轉頭,就被容衍飛身遮住了。“唔。”幾個瞬息間容衍的身形便是一滯,直直朝地上砸去,被寧長風眼疾手快地撈住了。他目光掃過段弘腰帶上繡著的金蓮花紋樣,不再戀戰,抱著昏迷的容衍幾個起落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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