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小小的都頭,隴西營立刻變得風聲鶴唳,營帳外隻有江成的親兵匆匆走過的身影,伴隨著黑沉沉的天氣,一副山雨欲來的架勢。晌午後,接到消息的趙陽才急忙趕回。一進營就將副官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轉臉瞧見戚芷老神在在地坐在他的帳中,一口一個趙將軍秉公守法,定會將此事徹查清楚。趙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帳查了三日,戚芷就寸步不離地跟了他三日,直到牢中傳來消息,有人招了。招供的人是趙陽身邊頗為親近的一個校令,順著他牽出一長串名單來,上至指揮同知,下至無名小卒,約有二三百人之眾,竟將軍中每年下發物資挪用買賣,搬運一空。隻是再往下查,就什麽都挖不到了。江成連夜去信盛京,問告病在家的老太傅該怎麽辦,回信隻有四個字。“見好就收。”於是江成鳴金收兵,與戚芷一道盯著趙陽將陳情的折子寫了,八百裏加急送到皇帝案前。*“如今新帝態度曖昧不明,又極為寵信趙家,我們沒有查出趙陽通敵的確切證據,折子一遞上去怕就被壓下來,瞎忙活一場。”出了營門,江成找了個機會與寧長風碰頭,麵上仍是憂心忡忡。他自小長在盛京,又是太傅之子,自然知道這些年朝中派係林立,結黨營私之事數不勝數,僅憑這點東西,還真不一定能扳倒趙家。寧長風卻不這麽想。“我看新帝也不是什麽好角色,現下將他和趙陽的親信拔了個七七八八,往後他再想支棱就得掂量掂量,事情不宜操之過急。”江成麵露愧色:“我年紀雖比你大些,定力卻比不上你。厚之說得沒錯,你天生就該是將才。”寧長風不語,心道我活了兩輩子,若說年紀大你還真比不過我。他們正低聲說話,就見前頭的馬停下了,戚芷勒了一下馬韁,從馬上下來,遠遠地等著他們。江成疾走幾步,迎上去行了個軍禮,對她道:“此番多謝戚將軍,若不是您此事斷不能查得這麽順利。”戚芷擺手道:“小事一樁,我已去信盛京,希望能助咱們隴西營的兄弟們一臂之力。”江成:“如此甚好。”戚芷卻沒再聽他道謝,而是在將目光轉向了隨行的寧長風,挑眉道:“你的陣設計得極妙,隻是軍中事務繁多,我作為主將不宜離軍太久,你可願隨我去隴北營做客,指點他們一二?”早在鹿鳴鎮時,寧長風聽這女將軍的傳說就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如今親眼見著了,的確是個颯爽的女子,不由心生親近,聞言道:“營中如今事端頗多,我也不便抽身,若是想看陣有何難,我畫給你便是。”說著便要了筆墨,竟席地而坐畫了起來。……戚芷接過他遞來的羊皮卷,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一聲,眉眼在陰沉沉的天空下仍然明豔得很。“你倒是不藏私。”她微微踮腳,單手攬過寧長風的肩膀,將他轉了個圈帶離江成,帶著笑低聲道:“容衍那家夥把前半輩子的好運氣都用在找你身上了吧。”“真令人羨慕。”第49章 回得營來,寧長風的臉色並未好上多少。近日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到處都是容衍的影子。那戚芷與容衍也不知什麽交情,竟連他們有過一段都知道,方才若不是他搪塞過去,還不知那女將軍要說出什麽取笑人的話來。雖說他行事磊落,無一事不可被人說,唯獨他和容衍這事是一本糊塗賬,自己都沒弄明白就稀裏糊塗被分手,提起都丟人。哪能供他人八卦取樂。好在戚芷並非不懂趣之人,略過一兩句便不再提,否則寧長風心情指不定還要差到哪兒去。……京中的來信很慢,就在大家以為此事又要像前些年那般石沉大海,無處伸冤時,傳訊官竟帶來了皇帝親筆詔書,著押送偷盜軍資者進京問審候斬。眾士兵一時愣愣跪在原地,半晌都不知道要起來。這灰蒙蒙的,籠罩在隴西營長達數年的天,終於被揭開了一角。趙陽手底下好幾個得力助手都被揪了出來,為避嫌此案便由副指揮使一力主辦。江成愁得幾天幾夜沒合眼,一大清早便找上寧長風。“押送罪犯一事茲事體大,給旁的人我不放心,還需你親自將他們帶去盛京交卸。”“何況你在此事上露了行跡,連帶趙陽看著整個三十二旗都不順眼,你正好帶他們出去避避風頭。”時值歲末,風寒交加,自隴州至盛京三千餘裏,沿路還要押解罪犯,算不得一個好差事,江成生恐方不答應,怎知寧長風欣然應允,隔日便讓旗裏的兄弟們將行李都準備好了。“京都不比西北,此去萬事小心。”江成撥了些自己的親兵給他護航,寧長風翻身上馬,帶著數百人的隊伍朝盛京的方向而去。經過青川城時,落十三早早就在路邊上眼巴巴地等著,還沒等他開始嚎,寧長風便頭疼地點了點後邊,落十三立時止住聲兒上馬,眉開眼笑地跟在他身後。沒過幾日,便與林為那幫子憨貨打成了一片。不得不說容衍這個挨千刀的雖他沒一句實話,手底下培養出來的人都很出色,落十三看著年紀不大,看上去也就是個有些鬼機靈的少年,實則機警無比,危險的判斷也超乎尋常的準確。才出城他們便遭遇了一波伏殺,寧長風硬是刀都沒□□,落十三就解決得妥妥帖帖,讓他省了不少心。哪像林為這貨,沿路肯乖乖待著不惹事他就燒高香了。盛京。容衍府上大門緊閉,除卻聖上身邊的公公來過幾趟,主人已月餘未出過門了。一個多月前,隴西營軍資被盜的折子遞到皇帝案前,朝中趙家一派便開始層層施壓,要將此事大事化了,景越的態度有所鬆動,怎知就在這當口趙家後院被人挑起了火,其正房夫人在民間放印子錢的事不知怎麽被人捅出來了。這下可熱鬧。曆朝曆代京官放債都是重罪,趙家隻得火急火燎回府滅火,生生咽下這個啞巴虧。隻是自那以後,容衍便再未出過門。穿過荒敗的前府,落無心幾個起落,進了唯一一間勉強像樣的院子。“西北來的隊伍已入京了。”良久,房中傳來聲響,似是有人起床。落無心靜靜聽著,又過了一會才聽到容衍的聲音:“尋些胭脂來。”那聲氣虛得很,說是下一瞬被風吹散了都不為過。落無心領命而去,一盞茶的功夫便找來了容衍要的東西。屋內昏暗,他將窗子稍稍支開一角,日光照出容衍蒼白無色的臉。他接過胭脂水粉在臉上塗抹一番,終是染上了些顏色,隻是皮膚底下仍透出久病之人的死氣來。“玉露丹。”落無心捂住腰間囊袋,後退一步:“主人,玉露丹不可多吃。”容衍無聲看著他。落無心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神,硬著頭皮解釋:“玉露丹雖有提氣奇效,但藥性剛猛,在南越隻有將死之人才”他住了嘴,轉而道:“那批偷盜軍資的罪犯業已入京,繡衣局自安排了人去接收,何須您親自去。”室內靜默下來。半晌,容衍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聲,道:“無心,自從在南越國祭祀台上帶回你,已經過去多少年了?”落無心怔了怔,沒想他會提起往事,揣著心回道:“十五年。”容衍:“這十五年我怎麽過來的,別人不清楚,你也不清楚麽?”落無心麻著膽子又道:“正因為屬下太清楚了,所以才勸您愛惜自己,就算是為了……您也不該自暴自棄。”“寧長風”三個字在舌尖打了個轉,終是被他咽下去了。自被新帝喂了長生蠱,容衍的身體便每況愈下,又因著隴西營偷盜軍資一案被揭發,景越遷怒於他,當晚便召他進宮,不知使了什麽法子,第二日容衍是被轎子抬回來的,一病就病到了現在。饒是如此,他還掙紮著將朝中事安排妥當,硬是逼景越裁決此案,落地成文。如今不僅新帝,朝中趙氏一黨都恨透了他。提起寧長風,容衍擱在桌上的指尖動了動,眉眼遽然溫柔起來。“他與我們不一樣。”“正因為他來了,即便被打斷了骨頭碾斷了筋,我也要爬去看他一眼,否則此心不甘。”“人間的麵,見一麵少一麵。”*“嘖嘖嘖,盛京果然繁華,這還是西北方向的偏門,門頭上都鑲金呢。”等候報送的功夫,林為悄悄跟林子榮咬耳朵,被林子榮捂了嘴。寧長風牽著馬站在最前方,聞言他們道:“等交卸了差事你們就去城裏好好玩玩,少了錢找我來支。”林為掰開捂在嘴上的手:“旗長威武!”正說著話,城門緩緩打開,一隊人馬出現在他們麵前,當頭一人一身紅衣似火,臉上罩了個銀製麵具,隻露出優美豐潤的唇。寧長風上前一步,自報家門:“隴西營三十二旗寧長風,奉命押解偷盜軍資一案罪犯進京,此為押解文書,請過目。”話音落下,騎在馬上的人卻無甚反應。寧長風抬眼,視線正好上麵具下的那雙眼,霎時渾身都繃緊了。是他!怎會這麽早就一時他心亂如麻,肺腑裏像煮了一鍋沸水,上下翻騰不已。連呼吸都亂了。高踞馬上的紅衣人漫不經心地收回目光,馬鞭指了指他:“跟我來。”聲線低沉傲慢,與陌生人並無二樣。寧長風捏緊文書一角,忍住了甩他臉上的衝動,命令隊伍跟上。跟在他身後的十三拚命朝落無心飛眼色,被一杆長槍頂住胸口,將他搡下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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