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統領你這是何意!難道你也要倒戈向這亂臣賊子嗎?”百官中有人跳腳怒斥,有人驚慌呼喊,更多的人袖手沉默,等待著殿前那位發話。容衍單手捂著胸口,深紅的血浸透衣料,從他指縫間滲下。麵具在方才的刺殺中被打飛,露出那張麗的臉。落無心不知從何處落下,遞給他一粒止血的藥丸。容衍接過吞下,片刻後才直起身,踢開倒在地上經脈俱斷的屍體,冷漠地看著殿下亂糟糟的一團。落無心將拾起的麵具遞還給他,被他擺了擺手。突然,正鬧著的幾位餘光瞥到殿上不知站了多久的容衍身上,恰逢烏雲散開,陽光自殿外射進來,將他的五官勾勒得愈發分明……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誰驚恐地叫了一聲:“他怎麽和先帝這般像?”此話一出,整個金鑾大殿俱是一靜,接著百官紛紛扭頭,無數道視線落在他臉上,震驚的、探究的、疑惑的……方才還亂糟糟如菜市場的金鑾殿,這會兒落針可聞,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某種不可置信的猜想。難怪這人始終以麵具示人,這張臉想不讓人認出來都難!人群中方才還鬧得最厲害的趙氏一黨縮了縮脖子,默默往後站了站,被禁軍的槍尖頂著後心,不由得又僵直了身體,眼睜睜看著容衍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每一步似乎都碾在他們的心尖上。“諸位今日戲唱得好,可惜刺客拿刀的手不穩,沒能刺死我真是一大遺憾。”容衍開口,語氣不高不低,眾人卻不約而同屏住呼吸,有幾位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前幾日收到軍報,羌族列兵一萬進犯邊疆,容衍便要增兵支援,怎知兵部稱隴州境內五萬大軍足可對抗羌軍,拖著遲遲不肯簽發調令。容衍以聖旨強壓,這才出現今早殿前刺殺一幕。兵部侍郎暗地裏是趙黨一派,見狀便夥同黨羽鬧將起來,意圖給容衍扣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大帽子,好借機將紫宸殿裏那位飄飄欲仙的蠢貨迎出來,打扮好推回皇位繼續做個拿捏得住的傀儡。隻是沒想到容衍會先發製人,直接將百官扣留在大殿。兵部侍郎喉頭發緊,隨即想起獄中趙懷仁所說之言,容衍不死趙家將永無翻身之日,便咬牙站出來道:“區區一萬羌軍你卻如此興師動眾,還要將隴北營的五萬大軍調去支援,那戚芷這麽多年對朝廷懷恨在心,若兵權回歸她手轉身揭竿而起又當如何?你這不是包藏禍心是什麽?”此話一出眾人臉色俱變,其中一些本就對容衍代理朝政極為不滿的官員更是竊竊私語,隱隱有向另一邊倒的趨勢。多年前戚老將軍在益州戰死之後,其長女戚芷便削發立誓,此生長駐隴北,無詔不踏進盛京一步。先帝恐她生異心,削了她的調兵權收回兵部,隻予她統兵權,就是防止她某一日突然想不通,帶兵倒戈相向。“她不會反。”方才被百官質問都始終保持沉默的賀明章突然開口,語氣篤定。“戚氏一門忠烈,你們不可如此汙蔑於她。”兵部侍郎冷笑道:“你還當那戚芷是幼時與你訂過娃娃親的小女娘呢,她可是手握五萬兵馬的邊軍大將,一旦把調兵權給她,誰敢保證她不反?”“我保證。”賀明章斬釘截鐵道。他扯下腰間代表禁軍統領的腰牌,素來沉默的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麵高聲道:“若戚將軍造反,我必第一個帶兵剿殺平亂。有違誓言,我賀明章不得好死!”他的話擲地有聲,砸得大殿內鴉雀無聲。兵部侍郎張了張嘴,半晌一甩袖,又道:“總之若要我們兵部簽發調令,可以,須得有蓋了傳國玉璽的聖旨方能奏效!”賀明章臉色鐵青,盯著他不再說話。始終靠柱而立的江太傅適時插話:“這不是胡鬧嗎,人人皆知先帝遇刺那日傳國玉璽便已丟失,新的還在趕製,如今上哪給你找去?”兵部侍郎尚未開口,就聽得有人幫腔道:“這兩年咱朝廷胡鬧得還少嗎,都快成笑話了。”竊竊私語的聲音頓時停下,眾人想起這兩年亂成一團的朝廷,以及自容衍接手後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的自己,不由麵露赧然,不好再開口。這時,站在人群前的容衍才“嗬”地一聲,目光譏誚地掃過神情各異的眾人,緩緩道:“不就是傳國玉璽麽,無心,去我府上取來。”江太傅往前急走幾步:“現在還不是時候”朝中局勢未穩,若此時將景泰藍暴露,雖可立時調兵支援,容衍的位置卻會變得尤為尷尬,所麵臨的壓力也將超乎尋常。分明先前的計劃是徐徐圖之,怎會突然變卦……他話音剛起,就看到容衍隱蔽地朝他打了個手勢,緩緩提高音量,整個大殿都回蕩著他的餘音。“去請皇太子駕臨。”*天色向晚,雷雲轟隆作響。寧長風一騎領先,疾馳在荒野上,身後一千騎兵緊緊跟隨,馬蹄踏過黃沙,卷起風煙彌漫,在他們身後,烏泱泱的大軍猶如瘋狗緊咬不放,從榆陽一路追來。遠遠見得總營大門,寧長風並未減速,而是向後打了個手勢,隨後伏低身體,朝營口直衝而去。林子榮揮動軍旗,身後騎兵得令變換陣型,呈尖角之勢緊隨其後,將營門的守兵衝得七零八散。他們並未減勢,而是一夾馬腹,跟隨寧長風朝營中主帳衝去。守兵措手不及,等反應過來時騎兵已將主帳圍了個嚴實,寧長風飛身而起,腳尖踏在馬背上淩空一躍,削去了帳上的尖頂。高聳的軍帳霎時坍塌,將裏頭的人盡數罩住。趁這一瞬間,騎兵們“呼”地上前,迅速製住裏頭的看守,綁了起來。“報告參將,人都在這裏。”江成和眾參將被騎兵們從倒塌的營帳裏刨出來,給他們鬆了綁,個個麵露喜色。寧長風目光掠過他們,高聲問:“趙陽人呢?”江成麵露憤然,跺腳道:“那廝帶著全營精銳跑了!”此時守兵已至,寧長風這才發現總營內留守竟不足千人,且個個老弱,舉著生鏽卷刃的各式兵器包圍了他們,麵上透出茫然無措來。昨晚趙陽聽聞羌族又追加兩萬大軍,連夜點出精銳護著他棄營而去,他們被丟在這裏,卻仍然在以為遇到敵襲的情況下舉起了手裏的刀兵。不想來的竟是寧長風。“怎麽會這樣?”一個老兵放下武器自言自語,目光震顫地望著被鬆綁的江成以及眾參將,似乎不敢相信。將軍們不是早回去了麽,怎會被綁在主帳內這麽多日,他們竟毫無察覺!難怪羌族區區一萬兵馬竟將各關口打得潰不成軍,趙將軍是……故意的?對著騎兵的刀尖逐漸垂落,這些或皺紋遍布或稚氣未脫的士兵們臉上露出一種空洞的表情,個個直愣愣地望著坍塌的帳篷和空蕩蕩的總營。被餓了三日,江成和幾位參將手腳發軟,林子榮收集了幾個騎兵隨身帶著的紅薯,分發給他們。紅薯是在榆陽關烤好的,揣在騎兵身上熱乎乎的,幾位參將狼吞虎咽地吃完,對寧長風一拱手:“多謝搭救。”言畢各自對視一眼,其中一名粗黑臉的漢子咬牙切齒道:“趙陽那狗賊,老子定要宰了他!”寧長風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你們守的關卡均已被擊破,各守營士兵退守陰山,損失慘重。眼下羌軍就在我們後頭綴著,約莫一個時辰就能對上。”被扣了三日,這才是他們第一次聽到戰況,不由得一愣。駐守在各關卡的兵馬少說也有萬五六,所成聯防之勢幾十年固若金湯,竟這麽輕而易舉被攻破了?那些都是他們帶了十好幾年的老兵,現下還剩幾人?不少參將痛心疾首,不由大罵趙陽奸人。寧長風舔了舔幹枯的唇瓣,疾馳至此竟撲了個空,身後又要近三萬大軍綴著,饒是他也不禁亂了心緒,臉上卻不能顯出分毫。於是他攥緊了手上的韁繩,腦中飛快轉動。趙陽領著精銳部隊棄營而逃,不可能再到處流竄,隻能是帶兵入了青川城,想踞城而守。此刻青川必定城門緊閉,不會再放一人入城。他視線掃過留守的老弱士兵……這麽點兵力,對上羌族三萬大軍就是送命。他當即下了決定,讓江成帶著這些人遁入陰山,伺機而發。“那你們呢?”江成一介文將,雖在軍營浸淫了十幾年,但趙陽防著他,因此帶兵打仗的經驗到底淺薄。他自知已入困局,卻還憂心他人安危。寧長風緊抿薄唇,聲線在接連幾日的勞累奔馳下已經發啞:“青川城是最後一道防線,絕不能握在趙陽手裏。”“說得對!我們隨你一同前往,叩開城門!”幾位參將紛紛道,他們各自將手裏的兵符交給那個粗黑臉的漢子:“收攏陰山餘兵一個將領就夠了,我們雖單槍匹馬,但勝在都帶兵打過仗,不是那沒經驗的毛頭小子,若有需要的地方隻管差遣!”寧長風目光一一落在他們身上,旋即翻身上馬,對眾人一拱手:“有勞諸位,隨我上馬。”“好!”眾參將齊聲答應,紛紛上馬跟在寧長風身後,朝青川城奔去。雷聲轟隆,黑雲如瀑,暴雨傾瀉而至,鬥大的雨珠將人砸得睜不開眼。閃電照亮蒼穹下疾行而至的黑影,已經快要到城門口。趙陽在城樓上徘徊,時不時焦心地往外望一眼,更遠處烏泱泱的羌族大軍正朝這邊碾來。鐵箭穿過風雨呼嘯而至,插在城垛上,距離趙陽的臉僅一指之遙,尾羽嗡嗡震顫。趙陽嚇得抱頭蹲身,躲在城垛下不敢再冒頭。寧長風的聲音猶如劈下的閃電,落進他耳中。“開城門!”他高聲喊道,身後眾參將帶著騎兵齊齊呐喊,聲可震天。“將軍,他們在撞門!”副將匆匆報告,鐵虎頭撞擊城門的巨響伴著轟隆雷聲,一下一下砸得人心驚肉跳。“愣著幹嘛,上雷石和滾木!”趙陽大聲喝道,轉身躲進了城牆裏側。青川守備也在城牆上觀望敵情,見士兵們開始往城牆上裝雷石,不由麵色難看:“那也是我北昭士兵,何必趕盡殺絕?”趙陽怒聲指責道:“本將說了寧長風已投敵,他就是故意誘我們開城門,好讓羌族大軍長驅直入!你一個小小守備,要違抗軍令嗎?”說著他轉身,高聲對麵露猶豫的守城士兵下令:“寧長風乃敵軍派來的奸細,今日若誰違抗軍令格殺勿論,給我放!”雷石滾木轟隆而下,將正在撞擊城門的士兵砸得四分五裂,暴雨嘩嘩而下,眨眼將滾木上寫鮮血衝刷得一幹二淨。“趙陽你個婊.子養的,有種出來對質,別他媽當縮頭烏龜!”眼見士兵一個個被砸傷砸死,參將們心疼得紅了眼,一邊替他們擊飛滾石一邊怒罵,帶著血氣的聲音直衝城門之上,青川守備眉頭皺得死緊。那幾個都是駐守各關的參將,難道他們都投敵了?“放,快放,砸死他們!”趙陽催促著守城士兵,一撥又一撥滾石從城樓落下,止住了撞擊城門的攻勢。眾參將掩護士兵後退,轉頭在大雨中呼喊:“怎麽辦?”雨水混著淚水一同流淌在臉上,他們為國守了十幾二十年的邊疆,竟然被自己人阻在城門外,用對付敵人的滾石對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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